他说“也”？
琀璋默了一默，才想到方才自己进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一想果然发觉这殿里比往常的人手多了许多，且个个严阵以待，这么多人，原来只是为了拦他一人。
怪不得，自己还能见到他坐在这里喝酒，否则，这个时辰，早就应该提着苻坚的人头归来，挂到城门上以告慰清河公主在天之灵了。
虽然顾念幽帝安危不能让慕容冲在此刻杀了苻坚报仇，可是见到他这副听闻至亲丧命，却无法手刃仇人的压抑之态，心里又忍不住心痛。
一方面不想他变成自己噩梦中的那样，另一方面，光是见着他如今的模样，都心疼得不得了。
琀璋低头暗暗叹了一口气，说到底，不过是个少年，苍天狠心，为何要让如此原本只应该莳花弄草的光风霁月之人落得这样一个命数，国破家亡，受尽屈辱，如今竟被仇人威胁，连报仇也不得痛快。
应该是恣意洒脱的人，却只能坐在这阴沉的殿中，用一坛坛地喝酒来压抑不快与愤懑。
好，也好。
既然他心中难受，他想喝，便让他喝。
琀璋将怀中抢来的酒坛猛地一下放到案上，一扬裙摆潇洒地坐下来，又伸手拿了一坛酒放到自己面前，掀开封口，率然说道：
“我陪你喝！”
虽说是相陪，可还没等慕容冲喝，她就已经仰了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有心结的人是她。
显然就连慕容冲也有片刻的诧异，眼前的酒半天未动，反倒是一直都在看着这个舍命陪君子的小姑娘。
气也不喘地喝完了一大坛酒，放下空空如也的坛子，眼里居然有点泛红，竟像是泪水。
他瞧着那眼眶中的泪水，一时愣神。
她在为自己难过。
她似乎心极软，动不动就要为他人难过一番，因为自己，她这已经是第二次掉泪了，不晓得的，还要以为……以为她是心里有了自己。
她心里，有自己吗？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伸手，竟就将她拉到了自己眼前，两者间只有半寸的距离，赤眸中映出她惊慌不定的眼神，慌张呆滞的表情……
然后头一低，轻而易举地就将唇覆到了她还沾着几滴酒的唇上。
酒的香味，霎时蔓延了他的整个头脑，不知是自己刚才喝的酒的后劲，还是来自于她唇角边的那几滴酒，小姑娘的唇瓣那么柔软，吻上去的那一刻，他原本心中装得满满的刀光剑影，攻城略地的心思一下子都消散了，只想慢慢地，温柔地辗转于这方乐土之上。
而琀璋在前一秒一定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居然就这样吻过来，连反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等到反应过来，鼻息间已经被他身上酒浸梅香的味道灌满了，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他全身的怒气，她不由得心中害怕，四肢僵硬。可是不一会儿过后似乎就变了，他的吻缓慢贴心起来，还会考虑到自己的感受，让她能够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以接受这忽如其来，渐入佳境的亲吻。
不过再接下去，这刚刚温柔了不久的吻就又重新战火燎原了起来，琀璋忍不住目瞪口呆地睁开眼睛，他居然把舌头伸进来了，既像一条涸辙之鲋，不遗余力地寻访任何一片水源，又像一头霸道的野兽，要在所有所到之处留下自己的烙印。
唇上突然一丝痛意，他居然将她的嘴唇都咬破了。
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充斥，他这才回过神来停了一停，慢慢离开她三月桃花一样的唇瓣，只留额头相依，胸口起伏不断喘着气，眼中依旧有血红，却藏进了几分旖旎，褪了漫天的杀意，又平添无尽的妖冶。
原本只是想看看她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没有想到，居然反倒把自己的心思给测了出来。
他心中有她，他喜欢她。
所以才居然会忍不住，对着这样一个不谙人事，毫无杂念的小姑娘失了心智。
那么她呢？
慕容冲垂眸，小姑娘正与他额头相抵，最最亲昵信任的姿势，嘴唇充盈带血，是他刚才一时忘情的行迹，眼睛低垂着不敢看他，双颊则艳若桃李，含羞带娇。
总应该也是心中有他的吧，不然不会不推开他，更不会乖巧生涩地迎合他。
将她拥到怀里，他忍不住想要唤她一声：
“璋儿。”
方才他心中装满了清河被苻坚杀害的强烈恨意，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她。对于阿姊，自己从小就是依赖着的，她就如同自己的母亲一样，母亲被杀，试问世上哪个人又咽的下这口气呢？
但是刚才自己的确是失态了，对她不住，后来又被她眼中的泪蛊惑，忍不住想要亲亲她……什么看看她心中有没有自己，都只是借口而已，只不过是自己见着她的模样，觉得她能这样为自己心疼，既难得，又珍贵，所以才一时意乱情迷，亲了她。
然后意外发现她并不排斥自己，便又觉得更加感动珍惜。
琀璋听到他突然叫自己一声，想要答应，又一下子没有什么胆子。
想必自己现在，一定脸红异常，若是回答他，一定连声音也是颤抖的，才不能让自己如此丢脸。
默默侧目偷看了他一眼，刚才和他靠在一起，自己连眼睛也不敢睁开，直到现在才敢偷偷地瞥上一眼，只看到下颌线优美得像尊玉雕，他穿了一件简单的暗纹锦绣白衣，黑发未束，垂在身后，整个人飘逸地似界外的神仙，虽则凤眸里还有未散的血色，可是终于也算是恢复一些平常的样子，不再那么可怕了。
她瞧着他似乎已经平静了一点的样子，心里总算是松了一松，想着自己的嘴也没有白流血。但还是不能确定他是否不会去找苻坚报仇，于是便大着胆子，想要再劝一劝。
“我知道，清河公主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感觉到他怀着自己的手臂松了一下，琀璋趁势直起身，语气悠悠地说，“但是，人活在这世上，生死有命，可你还有未完成的大业，所以，你能不能……至少当下，苻坚还不能杀。”
她自幼是在一个坚信命运的环境下长大的，认为死生在天，认为天命不可违，所以久而久之，也就将生死看淡了。但是不久前谢安的死，让她头一回感受到面对在乎的人的死去，心中竟然是如此难受。即便再相信天意，也忍不住要唏嘘一阵。何况以清河公主对于慕容冲的重要程度，他一定比不久前的自己更难受千百倍，所以此时自己口上虽然这样劝他，却也心知肚明，这劝解是多么的无力苍白。
一面苦口相劝，一面又怪自己其实是如此残忍，竟让一个人连为至亲之人报仇也不得做。
琀璋手指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而语气静默温和：
“答应我，好不好？”
四遭沉默，静候回应间，她忽觉手腕上一紧，蓦然抬头，竟是慕容冲突然牢牢擒住了她的腕。
且是这样牢固，这样不可逃离。仿佛是用了九成的力气，只要再加上最后一成，就能轻易将自己的手腕捏断。
他的眼中一无方才柔情，又不似之前怒火滔天，只是淡淡冷意，薄薄悲凉。
琀璋不由疼得眉头微皱，却不敢挣扎。
他的手常年习武拿剑，却全无一点厚茧，纤细修长，不知道的只会以为这是一双惯常捻棋弹琴的手。天生丽质难自弃，他这种人，大概就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
可直至此刻，自己才明白过来，他不光是美貌动人，更是浴火的凤皇，即便外表再温柔，美丽，极具吸引力，内心，都是热烈疯狂，充盈着七情六欲。
他和谢琰，是这世上完全处于极端的两种人。
慕容冲握着她的腕，一言不发，微一低身，从案底下取出了一幅泛黄的画卷，才慢慢松开了她的手，铺在案上缓缓在她面前打开。
画上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美丽温婉，笑容动人，一双凤眼与他倒有七分相似，只不过眼下多了一点泪痣，便显得多了几分柔弱，少了几分戾气。
这颗泪痣，若是容貌的女子得知，也不过是添了几分妩媚，可是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得知，却是极为不详，是注定要因为这一张脸而受苦受难一辈子的。
琀璋心中一跳，多少猜到答案，却不敢相信地问：
“这是……”
慕容冲看着画的目光无比的温柔，且是那种孩子般单纯地温柔，声音却沙哑而伤恸：
“这是……我的姐姐，清河公主。”
琀璋不敢多说话，便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画继续说道：
“姐姐待我很好，小时候，身边兄弟姐妹虽多，我们却是最亲的。”直至此刻，他真正地提起清河公主，倒蓦然平静了下来，只是这种平静太吓人，就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顿了顿，说，“还记得大燕灭亡的时候，是她捂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凤皇，不要看，你只要记住，总有一天，让把屈辱赋予慕容王族的人，尝到百倍，千倍的痛苦。’……”
琀璋鼻一酸，只觉得眼中有湿润感，僵硬地伸出手一摸，触到脸颊有一滴冰凉液体，放在眼前看了良久，方感叹这就是眼泪。
苦涩，而冰凉。
然后，她的耳边忽的响起他咬着牙说出的一句话：
“我……答应你。”
噙着眼泪愣愣相望：
“你，你说什么？”
“你让我不杀苻坚。我答应你。”
他这样说，整个人拼命压着愤怒而微微颤抖。
琀璋却不再觉得可怕，而是……心上有细细密密的痛。
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一开始，便是自己招惹了他，虽是天命使然，可是他又知道些什么？自己凭什么拿着天命的借口，逼得他连想做的事都不能做？
就算是天命，也凭什么？
忍不住将手慢慢地抚上慕容冲的眼睛，那再次充满赤红的凤眸之中有氤氲的雾气，看不清是泪，还是恨，或是对自己的怨，她只觉得是这雾气让自己忍不住心痛。
心痛得……不忍心看。
一出声，也如他般低哑酸涩：
“对不起……”
手心下的眼睛终于在黑暗之中放肆流泪，琀璋只觉得自己掌心一阵凉意，指缝中渗出他的眼泪，竟有千斤重，叫她几乎就要承受不起。
她朝他靠近一些，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背，一下下拍着，像安慰一个孩子。
“姐姐……姐姐……”
他从未有过的无助语气，落在她的心上，搅得她心口抽搐，几乎要痛得晕厥，差一点，就要和他一起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