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气忽而转冷,阿离从殿外进来关心地过来与琀璋嘘寒问暖:
“姑娘,瞧这天竟下了雪,是否要笼盆火炉?”
琀璋正靠在窗边发呆,忽听得阿离问她,先是一顿,回神后方回答:
“不必了。”
之后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阿离刚才说的话。
竟然都开始下雪了吗?
随即推开窗,果然看到天地一片茫茫,天空中正飘着一片片羽毛似的雪花。
伸出手接了一朵,感受到雪在自己的掌心慢慢化开,这才觉到了一丝寒意。
忽然转头:
“阿离。”
她及时叫住正准备出殿的阿离,却又是蓦然一停,方才缓缓开口,“去给侧殿的柳絮姑娘屋里笼个火盆吧。”她眼神一默,补上一句,“那丫头在南方时,就一向怕冷。”
阿离望琀璋一眼,她对那个柳絮实在是没有一丝好感,琀璋姑娘对她已如此关切,她不过身为一个丫头,却还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也不知是有什么可让她如此清高的。
不过,既然琀璋都这样说了,不过是去给那丫头笼个火盆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反正都有宫女去做,阿离点了点头,便顺意答应了。
“是。”
阿离转头离去,身影一寸寸消失在阖上的朱漆殿门之外,琀璋又无声地望了一会儿两人多高的朱门,才回头继续看雪。
这雪夜,总让她觉得有些来得蹊跷。
且不说在这节气里原本是不该下雪的,只说这夜空,落着雪的夜空,竟然也会星辰明朗,将每一颗星子都昭然若揭地露在天上,就像人的命数摆在卦盘上。
卦盘……
像是想到了什么,琀璋下意识地就去找象征慕容冲的那颗星。
并无什么不好的迹象,反而比之前更明亮了一些,看来大业之所成至多也不过今年之内的事了。
不过……那一颗离他极近的星怎么莫名消失了?
那星虽一向不明不暗,可是一直以来都紧跟在他身边,默默守护,是颗象征亲人的星,在他的身边,也只有唯一的那一颗,怎么就忽然不见了呢?
难不成,是象征慕容冲身边唯一的亲人已逝?
那是谁?他的亲人,最亲的亲人……
她似乎想到一些什么,却还是不敢确定,几番思索下还是决定拿来八卦盘算上一卦。
诸卦安好,唯一发生了变化的……
是巽卦。
象征长女。
果然……
是清河公主,慕容冲唯一的姐姐。
她死了。
所以辅星落,所以巽卦变。
虽然从来没有从慕容冲的口中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姐姐,可是也知道他们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后来燕国破灭,又一起沦为了苻坚的俘虏,这一对姐弟,一定是生死与共,互相照拂,感情极深,如今清河公主仙逝,若他知道了,一定非常难过。
另外,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当年苻坚虽然因为王猛苦谏,碍于百官的说法所以外放了慕容冲至平阳,可是清河公主还是留在了长安苻坚的身边,如今慕容冲杀至长安,清河公主忽然死去,十有八九,应是与苻坚有关。
就连自己都这样想,如果慕容冲已经知道了清河的死讯,一定会在悲愤交加的情绪下怒不可遏地直接去未央宫杀了苻坚,可是现在,幽帝还在苻坚的身边……
他万万不可这么做!
琀璋双手蓦然握紧。
自己必须要去找慕容冲,若他还不知晓这个消息,那么自己能瞒多久就要瞒多久,若他已经知道了……那么,自己能拦多久,就要拦多久。
来到慕容冲居住的殿中之时,琀璋正看到几个小兵从他的殿内出来,心里下意识地只暗道一声不好,莫非这是从未央宫过来传消息的人?
连忙加快了脚步走过来,而也是走近了才发现,这几个刚从殿里走出来的小兵面色十分怪异,个个恐惧又僵硬,就好像是一同都见了鬼一样。
她一把拉住一个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的士兵,焦急问道:
“你们可是从未央宫来传消息的?”
对方前一场惊吓还没压下去,又被她这么突然地一吓,差点就当场摔到地上,好在平日里也有锻炼,浑身一抖抽了几口冷气,看清站在自己前面的不过是个姑娘,虽然阿房宫里有个姑娘很是奇怪,可是和他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所带来的惊吓程度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猜度对方身份肯定不同寻常,小士兵低了低头,回答道:
“小的们并不是从未央宫过来的,而是奉命给殿下送酒来的。”他又说,“从未央宫来传消息的人刚刚回去,姑娘可是有事找他们……”
话还没有听完,琀璋早就已经松开了拉住小兵的手,飞快地往殿内跑去,只留下这几个明明不过是来送酒,却倒霉遭遇了皇太弟大怒的小兵面面相觑,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往龙颜大怒的皇太弟身边凑过去?不过这位姑娘,衣着精贵,更是不必通报就能在阿房宫中来去自如,莫非……
几个小兵登时恍悟过来。
难道就是军中传说鼎盛的那位神秘的……
琀璋姑娘?
打开大门,殿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酒气,琀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即感到一双炽热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立即往边上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慕容冲正坐在案边一坛坛地喝酒……
不,他分明是在给自己灌酒,打开封口,仰头就倒,地上大大小小的酒坛竟已散落了有十一二个。
直到看见有人进来,这极其连贯的动作才停了一停。
凤眸一挑,灼灼地落到她身上。
琀璋居然感到了一种被野兽注视的惶恐,那种眼神,竟然要比万千大军当前,弓弩齐发,战歌震天,还要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心惊胆战。那浴火凤凰一样的眼眸,泛出赤红,血色中有不尽的火焰熊熊燃烧,似降世的修罗。
阿修罗……凡与之接触,倘不蒙他喜悦,就必然遭殃。
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极度恐惧。
琀璋用力喘了几口气,压住从骨中透出来的恐惧,又走近几步,走到他的身边。
不管怎么样,自己都是注定要走到他的身边的。
然而虽然一面靠近他,一面心中仍然不断地惊。他的眼睛,竟然是赤红的,方才见到时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惊艳害怕,但等到看了一会儿,便蓦然又觉得这场景眼熟,像是在哪里曾经见过。
可究竟是在哪里?
半晌,想到其出处,才禁不住恍然张大了眸子,手心发冷。竟然正是她在东晋时曾经做过的那些梦……
漫天血色,自己的眼前鲜红一片,天空被尽数映红,仿佛天上修罗降世。
慕容冲站在火光之中,痛苦而无助,仿佛已受了几千几万年轮回的折磨。黑发散落,飘散在血光之中,双目赤色,身着一件红衣,却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被血染红,整个人如同从血池中捞出来,又像是浴火的凤凰。
……
难道那果真不是梦,而是如今的写照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就更不能让他去找苻坚,他只会被浓烈的仇恨伤到自己!
琀璋不知如何就鼓起来的胆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只是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却仍旧始终不敢去看那双血色凤眼。
“别喝了。”
她劝道,却暗含一丝叹息,抱着酒坛站在自己的面前,天真地以为拦得住他。
慕容冲望她良久,知道她不敢看自己,从唇边溢出一声冷笑,然后开口:
“你也是来拦着我,不让我杀了苻坚的?”
语气中有七八分的酒意,慵懒沉谧,可剩下的三两分杀意却夹杂在这幽深的酒意当中,更被显得深邃入骨,毛骨悚然,听着就让人觉得心寒不已。
姐姐死了……
被苻坚那贼人杀害。
当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犹如天塌地陷,不啻去了半条命。
他与清河一母同胞,是唯一的最亲的姐弟,母妃早逝,长姐如母,在大燕时,当他还是中山王,姐姐还是清河公主之时,感情就极深厚,后来沦为秦国俘虏,万般屈辱加身,如果不是他们互相扶持,互相安慰,清河一次次对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五年前在长安未央宫,自己就已经死了。
又何有今日的皇太弟慕容冲?
可如今,姐姐死于苻坚手中,自己竟然连让苻坚为她偿命的能力也没有,他们一个个的都拦着自己,可自己又怎么压抑的住?!
当初苻坚杀了大燕、慕容王族不计其数之人,可说到底,那些人自己并没有多少感情,并不觉得他们是亲人,又或许是当年尚且年幼,还不明白死亡的沉重度,心中虽一直想着要报仇,可是一直都还是理智的,所以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他都可以忍,何况清河还活在世上。
但是现在,就连姐姐都死了,还要他等什么?他怎么还忍得住!
恨不得立即提剑杀入未央宫,将苻坚碎尸万段!
若不是他们一个一个地拦着自己,以命相阻,若不是他们……
自己又怎么会面对姐姐死讯,也只能无能地躲在此处饮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