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吴十敲开了心乡居的大门。
“何事?”
这一晚十三睡的并不踏实,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血液澎澎的冲击着鼓膜,一颗心在胸膛里乱蹦的厉害。
即使在黑暗中,吴十也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十三,“王爷,皇上醒了,太子殿下传王爷王妃火速进宫。”
十三稳了稳心神,“叫永禧备马。”
吴十原本想说,王妃怀着身孕,骑马怕是不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爷心疼王妃,又岂会想不到这一层?事急从权罢了。
十三搓了一把脸,狠心摇醒了正在熟睡的晴岚,“媳妇儿,媳妇儿?”
晴岚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梦中那柄砍向自己的大刀,似乎还悬在半空中。
“怎么了?”十三给她捋背顺气,暗恼自己过于心急了。
晴岚抱着肚子吨混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声音干哑,“呼~~,出什么事儿了?”是暗杀还是逼宫?
“父皇醒了。”十三说话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快速起身穿戴昨晚备下的蟒袍。
晴岚先是一喜,但立刻又心下一沉,这个时候醒来...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
十三整理好自己又帮晴岚找出一身利落的骑装和披风,晴岚便知两个人要骑马进宫。
只是这样一来...晴岚犹豫的看向十三:“要不要带上泓儿?”
泓儿还没见过她的皇祖父,如果这次不带,那下回...很有可能就没有下回了。
十三抿嘴沉默了一秒,“你换身衣服,我把泓儿抱到车上。”既然要带孩子,还是坐马车吧。
当初建心乡居的时候,楼下特地留出了一间卧室,泓儿现在就睡在那里。
“好。”晴岚忍着早起的不适,快速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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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所幸泓儿也没有醒,小手揪着十三的衣襟,时不时的翻个身,晴岚和十三对视一笑。
但这样的温情仅仅持续到宫门口,浓墨般的夜色中,皇宫像一巨大的妖魔怪物,狰狞的张开了血盆大口。
景泰帝仍住在勤政殿里,晴岚他们到的时候,只有施公公和吴一守在旁边。
“太子殿下呢?”十三将泓儿放在软塌上,周围隔上垫子。他知道这两个人忠心,但大哥才是合法的继承人。
施公公轻声回道:“皇上刚才醒了,与太子殿下说了几句话,太子殿下便出去了。”
大殿里再次安静下来,晴岚跟在十三后面,缓缓的走上前去。
即使在来前儿的路上做足了心里建设,但看着昔日威震朝堂的帝王如今奄奄一息的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更显的干瘦弱小。晴岚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父皇,父皇...”十三轻轻唤着父亲,但年迈的帝王没有任何反应,眼睛半睁半闭着,十三无法判断父皇现在是否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父皇...”晴岚的泪珠子跟断了线儿似的,有时候她真的搞不懂,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的存在。如果有,为什么神要让人出生,在世间受苦受罪;如果没有,那为什么人最终的结果都是被神回收。
景泰帝微微动了动眼皮,似乎并不十分清明。
但十三两口子却是看到了希望,不停的在景泰帝耳边呼唤着,呼唤着。终于,景泰帝艰难的撩开浮肿的眼皮,但眼睛里仍是一片浑浊。
“......”景泰帝挣扎了半天才挤出若有似无的几个字,但晴岚抓不住。
“皇上说,”吴一忽然插嘴道:“大顺,就托付给你们了。”
晴岚被这话陡然刺了一个激灵,什么叫托付给我们?我的天,“臣何德何能......”后面的话,被哽咽的堵在了嗓子眼里,晴岚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施公公解释道:“皇上最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说到后头,施公公掩面而泣。
原来不是专门说给自己和十三的,这样的景泰帝让晴岚更加心疼,都这会儿了还一心想着大顺,念着大顺...父皇真是个负责任的好皇帝,就是太负责任了。
“吱劜”,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太子,手里握着一个锦盒。
晴岚擦擦眼泪,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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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里除了诏书,还有景泰帝的私印和兵符,众人看着匣子里的东西,一时间都沉默不语。
在这个时候,在死亡面前,一切的言语都显得极为空洞。
“宫里...都准备好了么?”半晌之后,太子李德晟率先打破了沉寂。说的是景泰帝的身后事。
施公公垂首应道:“是,都准备齐了。”言语间满是不舍,打从二十一岁起,他就一直侍候在皇上身边,如今已有五十多年了。
将近半个甲子的时间,他与皇上朝昔相处,皇上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一清二楚;皇上喜欢哪个娘娘,不喜欢哪个娘娘,他也一清二楚。
这辈子唯一没看明白的,就是皇上为什么会暗中支持肃王殿下,明明太子才是大顺的皇储啊!
就像现在,一切还得由太子殿下来主持。
“那就...通知其他几位王爷和内阁大臣们吧,”李德晟顿了顿,“把九门提督岑修之和禁军统领牟未也叫上。”
这就不单是要给皇上送行了,还要维稳。
“欸。”施公公转身又看了一眼景泰帝,这才一摇一晃的退了出去。施公公年纪大了,膝盖和小腿弯的厉害。
施公公走后,李德晟又把吴十打发走了。
“锦盒里有两份诏书。”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将晴岚劈的一个趔趄,幸亏她这会儿坐着。
“怎,怎么会...”十三也惊讶不已,心下揣测着父皇到底要干什么。
“还有一份儿是给谁的?”晴岚必须得问清楚,如果是十三,那就立刻马上消除太子的疑心,这疑心很可能会害死自己一家,所以刻不容缓!
李德晟瞳孔微缩,“李德旻。”
呼~不是十三就好。
十三眉头紧锁,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诏书的事儿...李德旻他...知道吗?”
李德晟疲惫的摇头,“不清楚。”
是李德旻不清楚还是你不清楚李德旻到底清不清楚?
“那...”大哥你准备咋办?两份诏书,这玩意儿收着就是祸害!但...又怕有心人拿此事大做文章...
内室中再次陷入沉寂,空气中有一丝扼脉般的压抑。
“...晟儿...”
!
三人快速移到床前,李德晟紧紧握住了景泰帝的手,“父皇,父皇,晟儿在呢!”
景泰帝慢慢的扫了一眼周围,“诏书,诏书...”
“诏书儿臣已经拿到了!”李德晟眼眶红红的,看得出,他在努力隐忍。
“父皇,为什么诏书有两份?”晴岚赶紧抓住一切可以插嘴的机会,就怕皇上什么也没交代就去了。
景泰帝笑了,没错,这表情是在笑。
“你啊...”
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无力的停在了半空,李德晟立刻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景泰帝喃喃道:“你啊,就是心太软...”
晴岚明白了,原来李德旻是景泰帝预备给太子的磨刀石,但太子却...为什么,他明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啊!
“父皇知道,父皇也明白...”
晴岚秒懂,大家都赞太子仁厚,却不一定是真的仁厚;但太子孝顺,是真的孝顺。
“去,给朕弄点儿好吃的,朕要吃的饱饱的走。”
床榻上的三个人又落下泪来,“父皇,你想用点儿啥?”
景泰帝看起来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方便面吧。”
晴岚差点儿又控制不住自己,方便面?一个皇帝临死前竟然要求吃...多少山珍海味他不点,偏偏选了供应军营的方便面!
“就在这儿煮吧。”景泰帝就想看着仨孩子在眼前。
晴岚当仁不让的成了“主厨”,她煮方便面的技术比潘二娘还好,十三说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菜。其实晴岚很想反驳他,姐炒的西红柿鸡蛋也很不错哟。
按着景泰帝所指的方向,晴岚找到了一个隐形的壁橱,看上去和旁边的墙面无异,打开却是...满满的一橱子零食。
呃...竟还有好几包牛肉干。
晴岚打开闻了闻,没坏。
烧开水,卧上一个鸡蛋,再丢进牛肉干和方便面,面只煮到八成熟,浇上红彤彤的辣椒油...可惜没有小葱,否则这碗面会更加完美。
景泰帝又笑了,他拿不住筷子,于是李德晟一点点的喂给他吃。末了,还把汤都喝干净了。
十三向晴岚投来感激的一瞥。
晴岚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个儿媳妇...
像掐准了时间似的,王爷和大臣们陆续到了,打头阵的正是皇上的弟弟,十三等人的亲皇叔,不久前被柳如生“切割”成太监的裕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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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帝的脸色瞬间恢复到了往昔,帝王专有的神情,若不是屋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晴岚都会以为众人又回到了朝堂上。
“皇兄...”裕亲王这声皇兄叫的极为深情,晴岚忍不住打量了他许久,没看出哪儿有什么不一样啊。
景泰帝招招手,裕亲王乖乖的爬上前来。
就在众人以为皇上要嘱托裕亲王什么的时候,就看见景泰帝卯足劲儿抬手一挥——
“啪!”
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打在了裕亲王的那张白面老脸上,迅速红肿起来。
(⊙o⊙)…
这是要...闹哪样啊?
“皇兄...”裕亲王显然也被搧懵了,捂着脸颊,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父皇...!”廉亲王下意识的叫出声来,喊完才发现他的兄弟们都没吭声,甚至头也没抬。
晴岚也快速埋下头,心里在为景泰帝叫好,打得好,打得妙,打的裕王呱呱叫!
“你也配叫朕!”景泰帝做了一个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深吸气,鼓足劲儿,酝酿出一口大黏痰,啐的打在了裕亲王脸上!
啪啪啪啪...父皇准头好好啊~!
这还不算,景泰帝再次开口,这次是对内阁大臣们说的。“拟旨,裕亲王李文瑜品行不端,不堪为皇室之宗亲,大顺之榜楷。着:废李文瑜亲王一爵,收回奉邑府邸,扁为庶人,子孙后代不得入朝为官。”
众臣皆懵,裕亲王...到底哪里得罪了皇上?
景泰帝心头一松,终于解决了这个弟弟...真是畅快,朕想这一天很多年了!
若说之前只是感到耻辱和不甘,那现在裕亲王,不,庶人李文瑜就只有深深的害怕与惊恐,他砰砰砰的磕着脑袋,额头很快青紫一片,嘴里大声哭喊着:“皇兄饶命!皇兄饶命!”
太子太傅厌恶的瞅着趴在地上的那滩肥肉,“圣上开恩,没要你的老命,你还不赶紧谢恩!”
李文瑜哭的不能自已,还不如把自己杀了,钝刀子割肉,他李文瑾是在玩我!
“咳咳咳咳...”在景泰帝的一片咳嗽声中,李文瑜消失了,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皇城之中。
这一巴掌似乎用尽了景泰帝全部的力气,他看了一眼锦盒,施公公会意,恭恭敬敬的将锦盒捧到皇上面前。
“念。”
施公公小心翼翼的展开那卷明黄色的绸绢,清了清嗓子,像每次宣读圣旨一样专注,却比宣读每次圣旨都要虔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李德晟,朕之长儿,德才兼备,福茂甚伟,堪为大顺新帝。天地可鉴,特此为诏...”
所有人都伏在地上静静的听着,只有廉亲王,几次抬头,都被景泰帝的目光给吓退了回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都要死了,还喊这样的口号,真是讽刺的很。
“大顺,就托付给诸位了。”这是景泰帝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李德晟,李德旻,晴岚...以及很多人,他们临死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景泰二十九年八月十四酉时三刻,一代帝王薨崩,尊李文瑾庙号中宗,益号徳康皇帝。
钟声响起,举国哀悼。念及先帝恩德,大批百姓涌入京城,于皇城外跪哭七日。
新年初一,太子李德晟登基为帝,年号顺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