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之后，我和李强就再也没有分开。5月13日，阴雨绵绵。余震频发，高楼里不宜久留。李强陪我，在合江亭前的平房茶楼内长坐。雨一直下，街上行人稀少，整个城陷入一种静止的伤痛中。一波余震袭来，窗户发出咯咯的响声，水杯里的水荡出来，在木头茶几上留下一滩潮湿的水迹。我紧紧抓住李强的手，知道不用跑，但是压抑着的恐惧在身体内迅速膨胀、似要穿破皮肤奔腾而出。我咬着舌头，抵抗着内心想要尖叫、想要呐喊、想要咒骂的冲动。
只有聊天，一点点转移内心的恐惧。这才想起询问李强，为何会在地震后，急匆匆地跑来找我。李强正用纸巾擦拭着茶几上的点点水迹，他并不接话，专心地擦拭完，将纸巾团好，扔在垃圾筐里。然后抬头，认真地看我。“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通讯中断，真正是孤家寡人一个。你算是，我在这个城市关系最深刻的人，所以，就想着来找你，看你是否需要帮助。”
傍晚，雨停。茫茫暮色，笼罩在府南河上，一只白鹭从河心低低地飞过。这是地震后的第二个夜晚，大地的伤口还留着血，生活还在震动中摇摆不定。心里开始发慌，大灾难前无能为力的空茫，荒原的风又在内心凛冽呼啸。李强向我提议，不如去做志愿者，出点力，内心不会慌。我郑重的看他，这个在地震后急切跑来见我的男人。我轻轻地举起茶杯，以茶代酒，让我敬你。李强眼里滑过一丝光亮，举起面前的玻璃杯，与我干杯。河边、亭前、雨中，伤城中的一对男女，对坐举杯、正大仙容，就此多了一份敬重。
地震后的第三天，我和李强成了无数志愿者中的一员。每日，我们从市区的超市里买来成箱的矿泉水、面包、饼干，然后驱车前往灾区，把他们分发给无家可归的人们。我们去都江堰。这座曾经无数次去过的小城，此时面目全非。倒塌的废墟比比皆是，一座宿舍楼坍塌了一半，裸露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副婚纱照，照片上的一对新人甜蜜的微笑着，却不知，他们此时人在何方？
分发完车上的食物，我执意要去著名的江边啤酒长廊看看。这个啤酒长廊每到夏季的夜晚总是热火朝天，吃夜宵喝夜啤酒的人们让整个长廊彻夜不眠。就在地震前的一个星期，我和部门的同事到啤酒长廊聚会，结帐时，酒过三旬的男同事和抠门的老板娘发生争执。一身肥肉的老板娘见惯大场面，双手叉腰强悍地叫嚣，在都江堰混了几十年，白道**都有朋友！众人哄笑，临走之际，大家留下豪言壮语，从此后绝不光顾这家黑店。此刻，我却急切地想去看看，那位穿着油腻围裙的老板娘是否安好？
车到啤酒长廊，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沿江的一长排啤酒店几成废墟，凭着记忆找到那家啤酒店，两层小楼只剩一个光秃秃的筐架，象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屹立在河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仅仅一周，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老板娘，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你出来啊，和我吵架、和我争执！你出来，你他妈的快出来啊！
没有回音，整条长廊都在废墟里静穆着。李强走过来，握我的手，欲把我带走。我却不动，雕塑般地坚持站在废墟前。李强的身体靠过来，伸手，轻轻抹去我脸上的一行泪水。他的手心很凉。
我们买了一份地图，制定了一份赈灾计划。每天，两人按照预先照制定的计划，前往不同的地区分发物品。5月16日，我们带着成箱的水和食物前往绵竹汉旺。天气异常晴朗。地震后的成都，周边的工厂全面停止运行，空气变得洁净、天空蔚蓝、白云滚滚。我们的车从成绵高速插入绵竹，进入市区，一幢幢楼房外立面的十字形裂痕凝固着地震瞬间的惊心动魄。穿过伤痕累累的市区，我们直接前往汉旺，那个在地震中遭遇重创的小镇。
汉旺的情况，比我们想象中惨烈。阳光之下，镇上几乎没有完整的楼房，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带着裂痕的建筑物，不时有穿着军装的军人在街上急匆匆走过。我们四处寻找，需要水和食物的人。将车开到一处陡坡的深处，这是一片家属区，举目皆是断垣残壁。四周一片安静，看不见人。倒塌的废墟上清晰可见锅碗瓢盆的寻常家什，这曾经的现世安稳此刻一去不返。近处的断墙下，压着一只女人的文胸。这是一只大红色的精致文胸，绸缎的质地、蕾丝的花边，文胸上还刺绣着精巧的图案。它曾经是何等的性感奢华，代表着人世间鲜活生动的滚滚欲望。但是现在，它被无情地压在断墙之下，象一团殷红的鲜血，独自在废墟中哭泣。
不忍再看。我们匆匆离开陡坡，进入镇上的主干道。李强将车停在一处宽阔的街面，从残留的景况推测，这里地震前应该是镇上的中心广场、最为繁华的地带。广场边的房屋纷纷倒塌、撕裂，却有一座钟楼坚强地挺立在一片废墟中。这是一座长方型的钟楼，4、5层楼高，地震前一定是镇上标志性的建筑物。钟楼顶部，四面墙上各镶嵌着一面巨大的时钟，让人们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能看到钟楼上精确行走的时间。抬头，仔细端详钟楼上的时钟，却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时钟早已停止走动，但它的指针却永远定格在2点28分！
在地震发生的一瞬间，这座钟楼的心脏就停止跳动。它与地震一同死去，永远陪伴钟楼下被灾难带走的众生。但是，已死的钟楼却顽强地站立着，站立在悲怆的汉旺镇，站立在满目创痍的天地之间。钟楼静穆的姿势犹如一场止语的参悟，万劫不复、沧海桑田最终成就的是一片地老天荒。世间一切的疾苦，在这顽强的钟楼前屏息凝神、徐徐低眉。天地悠悠，但见莲花次第开放。
我想到了一首歌。这一刻，在参悟了天地间一个巨大的玄机之后，我却想到了一首歌。
那是莫文蔚的《忽然之间》。她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吟唱：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麽都没有。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麽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而现在，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分不开，也许我们反而更相信爱。
我转头，看身边神色郑重的李强。我们站在钟楼前，站在天荒地老前，站在命运给我们的开示前。我听见自己平静地对李强说，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李强的目光没有离开钟楼，过了很久。他才回过头，轻轻地对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