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又被押回了将军府。
万幸回府时是深夜,也无人留意,倒免去许多口舌。阿宝被锦延的侍卫径直拎到书房中,往地上一丢。地上铺有厚厚的一层银狐皮做就的地毯,摔下去并不疼,加之她被人家也丢得习惯了,因此并不在意。且同样是破布口袋般的待遇,但力度却比长安第一次把她从莫府后巷中捉走并丢到锦延面前的那一次要轻柔多了。丢她的侍卫这点眼力界还是有的。书房中无人,她顺势往地上一扑,趴在地毯上歇着。
锦延过了许久才进来。她已睡着,还做了两个断断续续的梦,耳朵里听见声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口水,揉揉膝盖,低眉顺眼地盘坐在他书案前等候发落。
锦延已卸去盔甲,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头发尚未干透,似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经过她身边时,身上飘过一阵似有若无的药香味。他一身洁净,而她还是蓬头垢面,一身山贼丢弃不要的衣裳,头上梳着不男不女的发式。
锦延坐下,取过一把长剑,拿了一块软布,坐在书案前慢慢擦拭,间或抬头看她一眼。
半响,阿宝终于受不住两人之间的沉默,捂着脸“嘤嘤”地啜泣了起来,不时地透过指缝偷看他的神情。
锦延听见她哭,把手中的剑放下,操着双手,一手摩挲下巴,面上似笑非笑,嗤道:“莫阿宝,我已给过你一次机会,让你随心所欲去你想去的地方……你却又来招惹我,这且不算,竟然是与草寇同流合污,教唆他们来我府中偷盗……反了你了!你打的是什么盘算?你可知道,你这次落到我的手里,只怕今后是走是留再也由不得你了。”
阿宝这下真掉了几颗眼泪,哽咽道:“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我小八哥的叔父……我眼看要身陷囫囵,也无法为他们报仇,只得将施大吼引到你这里……”
“你的小八哥……”锦延面上笑容隐去,换成一副冷冰神色,“你出去不过数日,竟为自己找了几个相公……我当真是小看了你……我倒忘了应该称呼你为姜娘子或是施娘子才是呢。”
阿宝噎了一噎,这下真的伤到心了,又羞愧难当,强辩道:“我并未与小八拜堂……你既然知道我这些日子的行踪与所作所为,就该知道我是被抢上山的……”说着,便开始捂脸痛哭流涕,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指缝中漏出来,肩膀也跟着一抽一抽地动。
锦延嗤笑一声,不为所动,只抱胸冷笑看她哭。
阿宝不知为何便急了,胡乱擦了一把脸,嚷道:“我虽然骗了他,却并没有骗你!”言罢,不知为何便呆了一呆,自己也不明白说的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
锦延却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冷冰冰的神情略略缓和,随即双手按在书案上,微微向前探身,笑道:“我知道。你的山大王相公死到临头还等着你能为他求情……你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骗死人不偿命的骗子了。”
阿宝傻了,忙止了哭:“他……莫非连我说过的那段帮他求情的话也都说出来了?”
锦延又嗤笑一声,悠闲地握握拳头,骨节咔咔作响,睨她一眼,却不说话。
阿宝好生别扭,绞着两根手指,眼神闪烁,试探着问:“不知他……都对你招供了些什么?”
“你那山大王相公倒也是一条硬汉,不过……叫他招供,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他不论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锦延哼笑了两声,上上下下剜她两眼,曲起手指在书案上敲敲,又道,“你能在长平的眼皮子底下逃跑,果真有几分胆识与本事……只是却为何又被那等村野妇人骗去卖了?”他轻轻摇头,轻叹道:“不过还好,你最终将她杀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莫家阿宝,我所……否则,我倒要对你失望透顶。”
阿宝羞愧,不愿再与他说这些,瞧他也不像是要杀自己的样子,遂放心地打了个哈欠,顾左右而言他:“天晚了,我该住哪里?”
锦延再向前探身,蓦地伸手抓起阿宝衣裳的前襟,一把拉到面前。二人之间仅隔了半尺之距,鼻息相闻间,阿宝脸上刷地变红,身子微微颤栗,于是半垂了眸子,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锦延咬牙问她:“小祸害精,还敢逃吗?”
阿宝扭开了头,又轻轻摇了摇,老老实实道:“再不敢了……”声音细如蚊呐,低不可闻,“我只呆在我的渡月居里。”
听他半响没有说话,怕他没听见,便又抬头看他,对上他一点点漫出笑意的眸子,一字一顿:“除了我的渡月居,我哪里也不去。”
锦延弯起嘴角,松开她的衣裳,道:“好。”
阿宝想了想,又加了一个:“你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
锦延想也不想:“不行。”
阿宝气结,想了想,换了一个条件:“你要替我安顿好四姐一家,我还要去看四姐。”
锦延微微蹙眉,沉吟片刻,还是说了一个“好”字,又上下对她的脸上下看了几眼,嫌恶地加了一句,“去洗洗干净。”
阿宝于是又回了渡月居。
渡月居从外头看上去还是跟从前一样。屋子内也整洁如初,只是新添了桌椅书架箱笼以及摆设的花瓶书画等,床上是崭新锦被与罗帐,箱笼里都是女孩儿的衣裳,而且都是她喜爱的颜色式样。如今的屋子,已经完完全全地是女孩儿住的闺房了。
阿宝的心底无故着慌,忙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喘口气,忽然听见床脚下似乎有小小呼噜声,她忙蹑手蹑脚靠近两步,低头一看,却见床脚下有个小小的竹筐,里头躺着毛茸茸圆滚滚的小毛球。
阿宝惊喜不已,不管毛球已经睡着,一把把它抱起,对着它的小黑鼻子狂亲了一通,毛球睁开眼对她汪汪了几声,往她怀里钻了钻,又闭上眼接着睡了。毛球与她分别了一个多月,已经长大了一圈,却还是没有把她忘记。
阿宝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后,忙慌里慌张地爬起来,让桑果煮了饭吃了,梳洗打扮好后,带上桑果,取道角门,吩咐人备车径直去找四姐。想来是锦延吩咐过了,门口无人阻拦,又极快地给她备好了马车。
马车驶了小半个时辰,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停下,安顿四姐一家的小宅子便在这小巷的深处,小宅子门前栽有几颗柳树,树旁有一眼古井,倒也是个清净所在,只是门口倒了一地的药渣子。
阿宝下了车,轻轻叩了叩院门。出来开门的却是四姐夫。四姐夫满面菜色,一脸病容。
阿宝又惊又喜,亲亲热热地问了声好,又问:“四姐呢?小八哥呢?”四姐夫只是尴尬笑笑,不答她的话。
阿宝便自顾自地往里走。四姐怀里抱着小宝儿正在灶房熬药,见了阿宝进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碗往灶台上重重一顿,转身就走。
阿宝忙迈着小碎步跟在四姐后头陪笑道:“四姐,就算小八哥不要我,我以后也每天都来给你做伴可好?”
四姐蓦地回头,已是两眼通红,道:“你若以为你那什么富贵亲戚给我个安顿之所,我今后便会对你感激涕零,那却是大错特错了!你今后还是莫要出入咱们家的好,谁知道你还会带来什么灾祸!”
阿宝眼睛瞬间红了红,委委屈屈道:“小八哥可有来过?我有话和他说!他若也不让我来,那我就不来了。”
四姐冷笑道:“你小八哥已被发配西北了!你那什么富贵亲戚难道没有和你说么?你害了我爹的性命也就算了,我家小八又有何辜?自你招惹上小八,来到我家之后,我家接二连三祸事不断,你若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该再来我家!”
阿宝呆了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桑果也陪着她掉泪不已。四姐夫看不下去,转到别处去了,眼不见为净。
四姐只是冷眼看着她二人,始终不与她两个说话。
阿宝哭够了,爬起来,与桑果两个把小宝儿一堆小衣裳拿到门口洗了。又把门前屋后都洒扫了一遍,见灶房内有米面菜蔬,便洗了切好,把米也淘了倒入锅内。外头天渐渐地黑下来了,阿宝把身上银子都摸出来,悄悄放在灶台上,拍了拍手,转身对着堂屋喊了声:“四姐,我走了,我过两日再来看小宝儿。”
回到渡月居时,已是暮霭沉沉了。两人胡乱吃了一顿晚饭,阿宝泡了一会澡,正昏昏欲睡时,忽然想起还应该知会阿娇及柔安一声,便叫来桑果吩咐道:“你去与她们说我莫阿宝又回来了,只是这回我已看破红尘,自此改头换面,在渡月居内带发潜心修行,今生不会再见任何人,叫她们今后不用再来,只会扰我清净。”
桑果失笑了一回,无语了半响,又抬头看天,口中敷衍道:“天已晚了,我明日再去吧。”
阿宝发急:“还是夜里好!悄悄地去,少丢我的人。”
桑果便打着灯笼,转身出去了。
阿宝从浴桶里爬出来,穿上衣裳,抱着毛球坐在床沿上想心事,忽然听见房门被人轻叩了两下,以为是桑果回来了,正想问她怎么这么快,抬头一看,却是锦延闲闲地倚在门旁,双手抱胸正定定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