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至,祭祀必会施行。
从这边的喧嚣初起,月满楼就看到了川烟的身影。
整整一个小时的激战,这个少年却没有再前进半步。
她白玉的面具后泪痕斑斑,望着几丈外的他与潮水般涌来的军兵冲杀,他冲锋陷阵,视生死如无物。
是为了救她么?
她满怀期待的少年,终于为了救她,一路勇往直前。
捆绑她的只有双手间的绳索,但失去了灵力的她无法挣脱。也就只有这个少年会义无反顾地冲上来,解开她的束缚。
铿然一声,川烟手中的长剑折断。他夺来一把长矛,却因此门户大露,左腿膝盖下的肌腱被割伤。左腿稍稍一挫,立即又顽强撑起。他明显感觉到血脉的恢复能力在减弱。不死之身,那是他唯一的仰仗。然而他的不死能力随着体力的消耗也会随之削弱,再这样下去,也许还未救出月满楼,他就会力尽而亡。
至于疏影,他根本无法指望这个少年。
也许靖雪公主……也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吧?
月光昏黄,被篝火夺去神采,无法照耀在川烟的身上。而月满楼望着浴血奋战的少年,不由得泪流满面,悲喜交集。她是希望他到来的,没有一个女孩,在身陷险境的时候,不希望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出现在面前。等他一剑东来,冲进三千肃杀。等他义勇向前,冲进千军万马。可她却不由担惊受怕,一边期待着他的到来,又一边期盼着他不要来。因为这里太过危险,因为她爱他,因为她亦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如果这个时候,你能冷血一点,就不会为我受到这些伤害。
如果这个时候,你能漠然一点,就不会让我感到心痛如绞。
可这个时候你一定会来的。
所以你受着伤害。
我心痛如绞。
她看得出白衣少年的体力越来越弱,手中长矛折断,继而再换成剑。他每一次挥出武器的动作都迟钝不少,让她六神无主。
血污狼藉。
眼前的少年一直都是那般的不要命。
不要命地冲杀。
不要命地将怒啸的声音变得嘶哑。
不要命地因全身刻骨传来的种种痛楚而用力咬着牙。
这一切。
都是为了她。
激战中,川烟心神恍惚,被一柄利剑洞穿胸口,他想也不想将剑震断,再一剑将伤他的人杀得血肉横飞。
他全身都是血,每一寸,每一缕都被浸透,不少魔都的护卫已被他的凶悍惊得战栗,看着他一手格挡住如雨而落的攻击,另一只手从胸口将断裂的剑刃拔出。
殷红的血涌出胸口,他喘息着,一剑逼开诸人。
天昏地暗。
这一刻,他的目光犹如猎人弓箭下的狼,深邃、警醒、肃杀,穿透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向祭坛上木桩上的少女。少女一袭黑袍曳地,白玉面具上,凤凰镂空图案里的雪白肌肤已被泪水濡湿。
两人互相对视,隔着大约十丈的距离,在夜幕下连脸庞都看不清楚。
面前是一条血肉铺成的路。
他只剩下沉重的脚步。
他疲惫地举起手中的剑,指骨深凸,清晰有力,将剑指向面前的无数人马,意气风发地冷笑。犹如一位塞外的勇武将军,面临着千军万马的敌军雄师仍旧面不改色。他望着烽火烧遍天际,将白日烧成黄昏,黄昏烧成夜幕。
胡笳呜咽,琵琶幽怨。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腥风血雨,他一夫当关,发丝狂舞成夜色的深沉,如同冬雷怒震。他仰头向天,阵云滚滚,瞳亮如月,合着龟兹筚篥的杀伐,长声啸道。
“挡我者,必杀之。阻我者,必杀之。”
这是他的决心,他的毅然。
所有人悚然而惊,在这直上九霄的长啸声中几乎为之一怯。而血衣的少年一步步走来,满目威慑,只身单剑,剑光上折射出他英俊无俦的脸孔。
充满了血污的脸庞,甚至瞳孔都被染得绯红,妖娆而诡异。
剑光一道道纵起,血落四方。
每一剑都干净利落,每一剑都可以收割掉一条生命。
他的坚定与毅然,以及眸子里的杀戮与血腥全部摄进手中的三尺青锋。无论是谁,若是阻挡他,就应该死!就必须死!
暗处角落里的疏影随手抓了一个祭祀人员询问,对方回答他们只抓了一个女孩,并没有看到什么白衣少女。
疏影陷入沉思,对那边惨烈的厮杀熟视无睹。他努力揣摩着阿美吉斯特的心思,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靖雪到底被他藏在了何处?
影像中,靖雪明明与月满楼捆在一处高台?
为何这里却只见到月满楼一个人?
为什么……
脑海里有关于那副祭祀图的影像轰然断裂,从中间整齐地分成两部分。少年的眼神瞬间雪亮无比。
影像。
不远处的祭坛成规则的方形,而他在大殿中所看到的,是长方形。
这是因为……两副影像放在一起,只是恰如其分,因为祭祀的场地一模一样,而两张图像一张截取左半部分,一张截取右半部分。
也就是说……
他抬起眼睛,暗自握紧了手指,再不踌躇,步如流星地向着西南方向狂奔。在这一夜,只有这两个地方有祭祀,也就是说靖雪一定在另一处祭坛上。
如今已经十点钟了。
从东北角,到西南角。
他要斜跨整个城池,这几乎是一百六十里的距离。
两个小时,扪心自问,能做到吗?
不,疏影,你一定,一定要做到!他脑海里回响着阿美吉斯特的话,“就在一日前,我看到她在普尊的面前苦苦守候着一个人,你可知道她是在等谁?”
她是在等谁?
夜色中的城市灯火辉煌,显露出它的富饶。
在孤单寂寥的大殿中,紫袍的王者仍旧一笔一画描绘着少女戴了面具的脸庞,似乎没完没了,似乎他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描绘出一副被遮蔽了的容颜。
美貌,只不过是一具臭皮囊。
那么他的脸呢?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魔王,曾经令七海臣服,十三大陆俯首,他拥有了整个世界,却无法拥有一张独属于自己的脸庞。
他伸出毛笔,向纸上残缺的脸孔点去,恰好点在少女眼睛之下,面具之上,犹如一滴干涸的泪痕。
月满楼全身轻微抽搐,残破的月光下,川烟凭借着超常的恢复能力,还有坚韧的毅力一路血战前行,再度撑开一条血路。
护卫们被杀得惊骇无比,几乎忍不住退缩。
他们忍不住想,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经脉被绞碎却能够迅速弥合,胸口被刺穿仍旧面不改色。
倒在他身下的兄弟几乎堆积如山。
这个人才是魔鬼吗?
川烟脸上陡然显出一丝痛楚,他的愈合能力锐减,已经能够清晰感觉到剧痛从四肢百骸中层层游出。
他一个不稳,左臂轰然被一把子母大刀斩断。
鲜血向一旁喷溅而出。
他咬牙,没有出声,左臂残存的血肉里有森然的骨茬缓慢生长,他右手长剑纵横,捭阖交错,将面前的敌人纷纷杀在脚下。
十步,已经只剩下十步的距离。
他匆匆望了月满楼一眼。
月满楼的心在瞬间被死死揪紧,看着这个为救她完全不要命的少年,眼泪已流尽,泪痕已干涸,她无法哭,因为嗓音都抽搐不止。
“不要……”她沙哑着声音喊。就在这时,少年又被两柄长剑贯穿腹部,而他望向月满楼,嘴角噙着一丝坚决的笑容。
月满楼深呼吸,气管被莫名的伤痛哽住。
“走啊……”她低声恳求,闭上双眼,“川烟,走啊……”
川烟心头陡然一震,他听到了这声呼唤。
“走啊……”
只是这声无力的,哀叹的,勉强发出的呼唤,全世界的杀伐都在这一刻寂静。仿佛水流尽了,雨落完了,雾散退了,灯光灭了,火焰熄了,月光消失了,星辰寥落了。
一切归于死一般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