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冬天,在这个杉木林子间,他就犹如风雪的使者,睡卧雪花。
东风无力哀叹,百花自惭形秽。他来的地方,花应该有千束,星宿应该棋布,鱼龙应该曼舞,香尘应该满路。
只是如此风华尊荣,仍不够他踏足一步。
这样神明似的男子,应该是每个女孩梦中想要寻觅到的王子吧?
那一刻他忽然有些自卑,为什么,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人,就如一块天生的无瑕璞玉,温文圆润。
这个人脸上一直是清淡的笑容,他似乎不会流泪,因为你想像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使他的泪腺颤动?他不会惆怅,因为已经惆怅过了百年。他不会因肉体上的痛楚而稍微皱一下眉头,因为再强烈的痛苦,也无法抵达他心底半分。
并且,就算无敌于万相万物,无情于天下的时间,也只是他手中的玩偶。
然而他并非是神明,并非无所不能,有求必应。
但是他能够安然说出一个重如泰山般的承诺。
我可以让这座小镇重生,可以小镇里的人死而复活,也可以让你的妹妹同样复活。
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可以么?
要帮他么?
为了妹妹,为了小镇,为了大家……
手术已经做完了。疏影静静躺在床上,握住那颗三十六棱的晶石,晶石内有氤氲紫气流转不休,紫气东来,乃天之祥兆。
如果那个人说的是真的,他又有什么理由来拒绝?
只是,他是谁呢?
克罗诺斯一族的族长,安泽。
将所有的罪全部加诸到他身上,是否有些不分青红皂白?
安泽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
安泽让他带一封信,交给当时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而自己则以相反的方向去请援兵,只有从那个罪魁祸首手中取回克洛诺斯之链,阻止那个人的杀戮,他才可以让时间逆流,康折镇才能够重生。
说完这些话,安泽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是疏影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那是阳光都无法企及,火焰又过于暴躁。只有这一抹笑容温暖如春,一笑便温暖了一个冬天。
懵懂的他不由自主地相信,也许这个男子,真的能够让康折镇重生,也让死在这场灾难中的,他唯一的妹妹暗香复活。
后来……后来的事是怎样的?
我们总试图将想要忘记的事情忘记,却在最后苦笑。原来你越想忘记,它偏偏越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想起。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是刻骨铭心。
时间让丰功伟绩的君主罹难,让历史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但只要人活着,记忆不灭,传奇生生不息,那就是一种永恒。
有时候他会想,也许安泽他,真的是一个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神。
竟然,能够操控他人的生死。
后来安泽完成了承诺,取回克洛诺斯之链后,康折镇仍旧静谧安详,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灾难曾到来。妹妹暗香仍旧生活在那里,甚至丰衣足食,过上了远比之前富裕的生活。
但是代价,已经不只是让他送一封信那么简单了。
四周的声音渐渐苏醒,睡在床上的少年霍然睁开眼睛。他的身上缠满了绷带,感觉伤口处痛的撕心裂肺,四肢百骸全部被靖雪的风之剑割得粉碎,经脉也断裂无数根,还好骨架保存比较完整。
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小弟王鑫。
王鑫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身灰色长衣,一见他醒来,他两眼放光,大叫一声,忽然五体投地,“老大保佑我学习顺利,不,应该叫驸马爷。没有想到,老大如此英明神武——简直是我的楷模。我本以为你只是诗才卓绝,武艺超群,没想到你还情恨深种,对公主心仪已久。老大,你知道么,一夜之间,你的故事就已经传遍了学院。现在好多人都在想问你要签名呢?……能不能先给我一张签名?不对,老大你还是写一本自传吧,将来出书了每一页都写上你的大名送给我,什么?为什么每一页都写上?我一页页地撕掉拿出去卖啊,嘿嘿……老大,被灵泽魅伤一剑斩过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都想膜拜你了,你是怎么粘上公主的啊?你是怎么挡住灵泽那一剑的啊?”
疏影,“我的事为什么全学院的人都会知道?”
王鑫傲然地拍拍胸脯,“身为老大的经纪人,我自然义不容辞。”
怒气冲冲地赶走王鑫,疏影心情十分地糟糕。他都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外面以讹传讹,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臭名远扬?
香雪树是这片中原最普遍的树木,花开立冬之季,瓣若白雪,凋零时飘洒而下,然后漫空都是馥郁的香气。现在仲秋时分,花虽未开,但满树枝叶繁茂,绿叶婆娑。在香雪树斑驳的树影下,珑儿坐着一个小板凳,面前是两个盛满水的大盆,一只里面放了染血的床单,一只里面放了各种医用刀具。她不时偷偷瞧着树后长椅上共坐的一男一女,只见紫菱师傅不停地寻找机会靠近那个青衣男子,青衣男子不停避让。珑儿实在是想不通,这青衣男子虽说长得很英俊吧,但也不算是稀有物种,为何师傅就如此倾心呢?
她洗着洗着忽地一愣。
然后惊恐万状地尖叫出声,因为她洗着刀具,清点数量时忽然发现少了一件。师傅不满地说,“兴许是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珑儿嗫嚅着,“好像被我放在那个伤者的肝脏旁边了?”
凌血坐在长椅上,听到这句话,他脸上的笑容差点僵掉。紫菱看到凌血难堪的脸色,也不禁脸一红,笑容甜腻地抱歉,“凌公子,让你见笑了……”
然后倏然转过头,凤目含霜地瞪了珑儿一眼。
珑儿全身一震,她明白了,她在师傅的眼神中读到了一连串的怒火。
师傅是说,“你,再,给,他,开,刀,拿,出,来!”
紫菱大夫的家其实很大。
平日里山上来的都是从高阳学院过来的生徒病人,所以有很多病房。
住在高等病房里的疏影呆若木鸡,看着病床前满脸愧疚的珑儿,听珑儿说要再动一次手术,他艰难地伸出被绷带与竹篾固定的手臂,摸摸肚子,哭道,“珑儿姑娘,哪个位置是肝脏?”
他看到珑儿歉疚地点点头。
疏影张大了嘴巴,平平躺回床上,目光空洞。
手术还没开始他就强迫自己昏了过去,因为珑儿不给他麻醉。他再次醒来,先警惕地看了正在忙碌的珑儿一眼,往床上缩了缩,小心翼翼地问:“珑儿姑娘,我肚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了吧?”
珑儿本来坐立难安,见疏影苏醒,惊喜道,“取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肝脏边的是手术刀,原来是只钳子。”
疏影还没反应过来,珑儿又继续道,“刚才有一个灰衣服的生徒过来跟我聊天,说你是被未婚妻给打的,究竟是为什么啊?”
疏影有种想把王鑫掐死的冲动。
“你未婚妻为什么好凶。”珑儿嘟着小嘴,看了看正襟危坐的疏影一眼,“你挺乖的啊,不吵也不叫,她为什么要打你?”
珑儿的师傅突然走进来,冷笑一声,“珑儿你涉世未深,看人绝对不可单凭片面就认定一个人的是非好坏……”
疏影立即抢过话头,“对啊对啊对啊,比如说我,虽然看起来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但实际上我可是无比的崇高伟大。高阳学院有两个互相倾慕以久的讲席,为了能够让他们冰释前嫌,我不辞劳苦,使尽浑身解数,才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挽救。可他们居然还对我横加指责,我受多大的冤屈啊!比那个谁还冤……”
珑儿一脸敬慕地望着他,“你真是个好孩子!”
疏影满脸谦恭,正要再胡侃几句,突然被紫菱大夫猛然扼住咽喉。珑儿呆住,不知道师傅要做什么,只见师傅与床上的病人脸孔贴着脸孔,师傅一脸惊诧,“这小子一定是失心疯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快送到精神病人专用病房里隔离。”
一回头只见疏影一脸真诚,连连认罪,两眼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