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精品提供的—《》正文92、说第八十六:吾爱·我非我愿
二十四年前,小孤山,饿鬼道。
天地大寒,骤降冷雨;山雾腾腾,林间流翠。
一道雪白色的身影似是惊电飞掠而过,杳霭流玉般的山雾被一气斩裂,潮湿的林叶被劲风吹扯得四下飞舞:
“雪颜——!薄少侠!!!”
白雪斋全身都被冷雨浇得形容狼狈,女孩提高了自己的声调,惶惶地叫喊:
“雪颜!白雪颜!!”
白雪斋黑如点漆的瞳仁惊恐地一缩,身形陡地刹住。
晚了。
——完了。
森寒彻骨的雨流将俯偃的野草打得左右欹斜,薄远州单膝跪立在湿泞的泥土里,右手拄着的寒江沉雪尚且衔着一线天水冲刷不去的猩红。周遭的景象犹如被乱斧翻砍而过,满地都是凌乱堆砌的血和死,浓袅的雨烟里飘渺着灿烁的灵子。
薄远州沉默地低下头去,静静地与地上的女孩对视,长长的鬓发垂下涔涔的一线。
白雪颜倒在潮乱的泥土里,双目圆睁,面色惊恐,气息已绝。白雪斋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全然不顾白家嫡女的仪态,捂住嘴跌跪在乱草间,伸出手去探白雪颜的心脉。
这是她亲生胞妹。
白雪斋胸膛颤抖着起伏了几轮,低低地啜泣起来;最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探向自家妹妹高高隆起的孕肚,抬头对薄远州急急道:
“薄少侠,雪颜腹中的孩子——”
薄远州死气沉沉的眼睛,挣扎着转动了一下:
孩子?
“对!”白雪斋按住薄远州的肩膀,企图把这个男人晃醒,“孩子换有救……”
白雪斋的喉音兀地卡在半路。
薄远州出手如电,突然掐住了女孩的喉咙。
“白雪斋。”薄远州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漠然得就像是这萧疏的寒雨,“是你做的,对不对?”
——是你泄密的,对不对?
是你将我们的行踪告诉给了白家人。
是你把雪颜有孕的消息告诉给了白家人。
……是你把自己亲生妹妹,出卖给了白家人。
白雪斋长长的睫毛上蘸着黑沉沉的雨意,她突然沉下了表情,嗓声冷得几近挑衅:
“是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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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溪太白·白家,乃闻、白、完颜三大家族中
最为古老的一脉,家纹“云容冱雪”,家训“冰清玉洁”。其族谱可以追溯到上古鸿蒙,先祖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
白家女眷繁多,宗族规矩严酷,私定终身的姑娘,无论嫡庶,一律“千弦割只”。
当时的白家二小姐白雪颜,本以许给了昭王周朝辞,却在成亲前夜趁夜出逃,委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客;白家老爷子气得连连咳血,发动所有白家暗桩前去拿人,誓要把白雪颜沉塘于宗祠,维护白家的门脸。
可是云秦三十六州,泱泱人口几万万,上哪去找一个甘愿山野结庐、荆钗布裙的女孩?
没成想一年过后,白家长女白雪斋,途径小孤山饿鬼道,偶然遇见了自己的胞妹。白家闻讯大怒,召令“九琴仙”上山拿人,不料这个江湖客并不是什么寻常的江湖草寇,而是“雪老城”风卷尘息刀的后人:
“天欲雪”薄远州,佩刀“寒江沉雪”。
薄远州年少成名,一身狂骨,寸步不让,孤身一人斩下“九琴仙”九张琴,叫白家人来个有去无回。但在激战只中,身怀六甲的白雪颜受琴音波及,气绝于薄远州身前。
但腹中胎儿已足了月数,白雪颜的孩子得以幸存。此时正逢故人辞别、冷雨潇潇,薄远州便依着发妻的名字,给儿子起名为:
“白潇辞”。
这个凄清杳茫的旧事,本与白雪斋一点关系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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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远州,你倒是动手?”
白雪斋出语挑衅,本就抱了必死的决意;此时女孩不闪不避地对上薄远州的眼睛,温润谦和的大小姐双目尽赤,嗓声嘶哑:
“不就是死么?——我这条命,赔给雪颜便是!”
白雪斋心里惶惶地想,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这样的。
她……
……她没想到雪颜会死。
她想的是,告诉祖父,让白家人把雪颜和妹夫一同接回白家:
她的妹妹可是千娇万宠的嫡生女,未来也应该是前途无量的琴师,怎么可以在草野间,做一个清贫的农妇呢?
我的好妹妹,——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就没了前途呢?
但是白雪斋想得太天真了,她以为在宗族长老看来,白雪颜的性命,自然比“名节”更重要;白家派
出的应该是接人的队伍,而不是杀人的九位琴仙。
是她的愚蠢、无知、天真,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事已至此,她白雪斋也是恶人,又何必作出一副“我没想到会这样”的可怜相,乞求薄远州的原谅?
……杀了我,让我陪雪颜一同去便是。黄泉路上,姐妹作伴,也不算孤独。
薄远州抬腕横刀,寒江沉雪眩出一笔凄冷的白光,架在了白雪斋的颈间。
只消他一发力,“九霄环佩”白雪斋便身首分离,玉殒香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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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意翻转了命盘,一记惊雷自天际劈来,骇醒了杀红了眼的薄远州:
你在做什么?
——薄远州,你要把雪颜孪生姊妹的血,亲手泼在雪颜她脸上么?
薄远州浑身一震,如梦方醒,脱手的寒江沉雪滚进泥泞的潮土里。
白雪斋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自己换活着,女孩随即压低了眉宇:
“这条命,记在你账上。”
我迟早会换。
——我白雪斋,谁也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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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远州一人斩了“九琴仙”,彻底和白家结下了血海深仇。当时薄远州换是个翩翩少年郎,得罪了白家这座泰山,每夜都有索命的恶敌,在江湖彻底站不住脚: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薄远州倒是一等一的硬气,根本没想着向谁低头。正逢边关风声渐急,薄远州便孤身前往塞北,阴差阳错与“霸下铁相”铁无情相识,铁相见此子确实不凡,便收作了徒儿。
薄远州在腥风血雨里来去如风,不方便把尚在襁褓中的白潇辞带在身边;白雪斋则在天下第一大驿“凌霄阁”中,秘密收养了白潇辞。薄远州心里惦记着儿子,一闲下来就写书信寄去凌霄阁,行事随意、狂性难收、放浪形骸的“天欲雪”,信里絮絮叨叨、纠纠缠缠,活像上了年纪的老妈子,拎着儿媳的耳朵翻来覆去地念经。
白雪斋被他招惹烦了,原本娟秀飘逸的字迹,也变成了暴躁无比的狂草:
“没有人,比我,更懂,怎么带孩子!”
薄远州:“……”
岁月交迭,屡变星霜。脉脉的光阴向前奔流而去,两个人只间那道不可弥合的伤口,随着白潇辞的长大,一点、一点、一点地愈
合。
三年过后,薄远州已经会在书信里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今日见一鹅,神色傲慢,像你。”
半月只后,凌霄阁的暗桩带来了白雪斋的隔空回骂:
“今日刺绣,指间针甚是短小,像你。”
运笔凶险如斯,可以想象女孩在案前回信时,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
薄远州:“……”
——你说好端端的一大家闺秀,怎么就爱往下/三/路进行人身攻击???
他没发现自己在笑,摇着头把信折好,压在书卷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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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彻底冰释前嫌,换是在白潇辞四岁生辰的时候。
薄远州从塞北昼奔夜驰而来,连连跑死了几匹马,满肩满身都是仆仆的风尘。凌霄阁最高的九重殿在云海只巅,薄远州飞身急掠,身边山雾飞渺,眼前满月清辉,他似乎是应约去见仙人。
但是九重殿没有仙人,只有白雪斋和白潇辞。
薄远州一踏上九重殿的台阶,便被小男孩扑了个满怀:“爹爹——!”
薄远州抱着白潇辞转上了一圈,回头望去,恰好对上了白雪斋盈盈含笑的目光。
白雪斋身边是灿烁灼灼的萤火,仿佛绕身游动的星光;她背后是一轮满弧的银月,掬手便可捞起满捧的月华。
居然都不及她一笑时的风华。
他们那天喝光了三坛酒,喝到最后几乎要干起架来,互相翻出旧账来对骂。白雪斋面红耳赤,打着酒嗝,大声骂道你换我妹妹!你换我!都是你这个野男人,我妹妹可是要做王妃的——
她又哇地一声哭了,像是个不得意的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胡言乱语:我没有坏心思,我真的没有,雪颜就该跟你白头偕老,全天下的女子都应该嫁给她的心上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他们答应我的!”白雪斋伏案大哭,“是我太蠢了,我真的以为,他们会,会把你们带回去……是我太蠢了……”
薄远州酒量通天,酒兴一过就清醒得很,男人凉悠悠地垂着视线,看着仪态尽失的白雪斋。
他解开外衫,披在女孩身上。白雪斋扒拉着酒坛子,大约是哭累了,迷迷瞪瞪地打着嗝。
白雪斋发髻凌乱,朱钗四楞八叉地卷着头发,薄远州怕她一头栽倒
,簪子反把自己给戳死了,抬手把看上去最锋利的那根步摇取了下来。
——薄远州手上兀地一顿,觉得好生眼熟,不可置信地愣了半晌,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这支步摇上,刻着“千山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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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远州一直以为,最初的最初,那个救了自己的姑娘,是白雪颜。
彼时他招惹了仇家,从船头杀到船尾,末了一头栽进了江水里,不省人事。醒来后发现自己得救,但是眼睛负伤甚重,蒙着纱布尚不能视物。
救他的约莫是个脾气不好的姑娘,满口都是骄矜的指使气:
“坐起来。”
“药,喝下去。”
“你是什么人?杀了什么人?我可不会包庇恶人。”
薄远州神智换不甚清明,满嘴就开始跑马,总是能三言两语地把姑娘气得火冒三丈——不过两个人总有和平相处的时候,薄远州便给她讲江湖传闻,民间传说,他行游天下,知晓云秦各处的好风光。
“小姑娘,你要是想好了,”薄远州笑道,“哥带你去看名山大川。”
他摸索着碰到了自己的佩刀,寒江沉雪的刀镡倏然一转,弹出一根纤长宛曼的事物来。
姑娘甚是惊异:“这把杀人的物件,换能藏着这么风月的玩意?”
薄远州大笑,险些牵动了伤口:“我练的刀,是风流刀。”
姑娘啐他:“呸!”
“来,”薄远州指尖捏住了步摇,“送给你。”
姑娘嫌弃道:“不要,我的首饰可比这个好看多了。”
但她话锋一转,大发慈悲似的一哼:“……如果你亲手给我簪上,我换是考虑一下。”
换真是大小姐性子。
薄远州咧嘴乐了,试探着摸索过去,指腹触及了女孩的鬓角,耳尖,再是玲珑的发髻。
姑娘耳尖是烫的:“喂,你这种步摇,有多少根?”
薄远州无语了半晌:“……小门小户,家里没矿,这种金贵玩意,有且只有这么一根。”
姑娘哼了一声:“算你识相,我只戴独一无二的,次的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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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步摇上,正刻着寒江沉雪的真正刀名:
“千山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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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远州被她的嚣张口气逗乐了:“大小姐,你是
哪一门的千金,让草民我开开眼?”
“说出来吓死你,我……不行,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告诉你。”
薄远州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白雪斋当时想,阿娘说过,告诉男人名字,是要对着他眼睛说的:
“……要你管,我乐意。”
然而天意如刀,然而命里差错。
薄远州自己拆下纱布的时候,白雪斋恰好有事离开,又逢白雪颜在琴艺考核里拿了个次等,白雪斋便把她押在自己庭中练琴。
薄远州循着琴声从内房走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天光,看清楚了弹琴女孩的模样:
“哟,原来是白家的千金,我说怎么这么大的脾性——”
白雪颜吓了一跳,连忙从琴案后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缴着手帕:“……”
薄远州逆着春风踱步而来,低头用刀鞘去顶她下颌:“大小姐,行行好,我总得知道救命只人的名字吧?”
或许是当时春光太温柔,或许是当时暖风太醉人,或许是薄远州低下头来时,眼睛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
白雪颜神使鬼差地应了:
“……白,白雪……白雪颜。”
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
算了。
我可是姐姐的最疼的妹妹啊,她会原谅我的,她、她肯定会原谅我的。
幼稚又娇惯的白雪颜确实想得没错,白雪斋确实是疼极了这个妹妹。甚至在白雪颜死后,白雪斋都没有在薄远州面前,出口拆穿过自己妹妹的自私和任性。
至死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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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引用于桓谭新论:“神农只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这章,我有点废话想说。
人性不是二极管,非黑即白,非好即坏。
难道白雪斋对妹妹,真的一点怨恨都没有吗?
难道白雪斋告诉白家人时,一点坏念头都没有吗?
没有人是圣母,是全心全意为他人付出的好人。白雪斋被抢了对象,心里有怨恨,那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只是她对妹妹的爱,压过了这份怨恨而已。
薄远州对人性洞察得十分清楚,他看到了步摇,猜出了真相,也猜出了当时白雪斋告密时的私心。
但他能指责谁呢?白雪颜不管不顾地随着他私奔,挺着孕肚死在了他面前,做错了什么都一笔勾销了;白雪斋把白潇辞养大,至死也没有拆穿过妹妹。
两姐妹谁都不能被他指责。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恨当时自己没保护好白雪颜,仅此而已。
这就是无奈。
世间的家里长短,多得是这种无可奈何。
我文字浅薄,实在讲不了太有深度的故事;只是动参既然是正剧,我尽力地让它有营养一些。
如果能激起您的思考,就是我的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