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烟低着头,沿着路边慢慢地走着。
车子驶来,明亮的车灯划破夜色,也划破雨雾。褚非烟下意识地往路边避了避,她怕被水溅到。
车子却停下了。袁沐从车里走出来。细密的雨点打在他身上,像那天一样。不同的是,他的脸色阴沉。
他开口,声音也冷冰冰的:“怎么还在这里?”
“我给你送餐。”褚非烟说,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平静。
“我是说,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送餐。”原来,他知道她早就来了,褚非烟想。她打着伞,而他淋着雨。她为自己感到难过,有些麻木的难过感觉。她避开他的目光,看着他身后烟雨凄迷,说:“饭早冷了,又不能吃了吧?”
“这是我的事。”袁沐说。
诚然,送是她的事,而吃不吃,则是他的事。褚非烟心里酸涩,强抑着泪水,问他:“袁沐,我是不是很招你厌?”
袁沐只觉得心里一痛,许多念头在脑中闪过,皆是褚非烟对林嘉声的情意,还有林嘉声的话:“我们相识七年,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他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平静而又冷淡地说:“你若不想被一个残疾人爱上,我们还是少见为妙,而且,我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褚非烟怔怔的,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只记得,自从相识以来,她委实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但这些,都不应成为他拒绝禹贡拒绝《mghome》的理由。
雨点细密地打在身上,湿湿的,凉凉的,弄得袁沐十分不舒服。袁沐沉声说:“跟我上车,我送你回去。”
褚非烟抬起头望着他,说:“我以最大的诚意,请你再考虑考虑,写专栏的事。”
袁沐扯了下唇角,似笑非笑:“你只是个实习生吧?”
“你觉得我身份不够,可是……”可是什么?褚非烟竟说不上来。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袁沐再次冷淡地说。
褚非烟摇摇头,笑道:“不用。我自己回去。”尽管她知道,她应该上车,然后拿出十二分的诚意,认真跟他谈谈写专栏的事情。可她等了太久,又太难过太沮丧,已经没有力气。
袁沐不由分说拉住她,便将她往车门口拖。他的手指纤长,像个女人的手,可是箍住她力气却非常大,箍得她胳膊生疼。她想起他打架时候的凌厉,她觉得如果他想,他能把她的骨头捏碎。
伞早已斜在一边,两个人都在细密的雨中,褚非烟扬起脸说:“哥哥。”这个称呼,她跟林赫程浅她们说过,跟禹贡也说过。小时候,她也不止一次渴望自己能有个哥哥。可她真的叫出来时,只觉得无比心酸。
袁沐愣住。褚非烟笑着说:“我说了不用,这样天气,我不信任哥哥的车技,我不想撞车撞死。”
袁沐的脸色灰冷如布满阴霾的夜空。
“放开我,哥哥。”褚非烟又说,心中有种快意。
袁沐倒笑了,说:“你还欠着我,你上车,冒一次险,旧账一笔勾销。”
褚非烟固执地说:“我不上,欠着就欠着,我不还了,反正你也不稀罕。”
“你不记着?”
“傻子才记着。”
袁沐点点头,笑着,放开了褚非烟。
夜雨之中,他的笑容那么美艳,像罂粟花,泛出隐隐的冷。
褚非烟逃一样,快步走出小区,雨水溅湿裤脚,也顾不得。
好在马上有计程车过来,她上了车子,才觉得整个人虚脱一般,没了半分力气。
下雨的天气,两个小时的等待,努力要表现的诚意,不过十分钟,叫她给毁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面对袁沐,就很难理智。
计程车不准进校,于是在校门口停下。她付了钱,下车。突然被一个人影拦在面前,心里猛然一惊,抬起头,却是林嘉声。
“你吓死我……”一句话没说完,生生哽住,想起林嘉声此时应该是呆在医院才对,这一惊更非同小可。
林嘉声却笑着说:“怎么?傻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
“你也知道我是跑出来了?今天是儿童节,我托人买了票,跑出来陪你看话剧。可是你看看,话剧要结束了。”
褚非烟眼睛一酸,泪水就扑簌簌地落下来。
冬天的时候褚非烟生日,林嘉声给她安排了生日宴会,她事先毫不知情。当时确实很吃惊。林嘉声问她:“是不是惊喜?”她说:“是惊吓。”事后说起来,褚非烟说,她对生日节日什么的没感觉,生日提示时光的流逝,春节什么的太闹腾,其实她都不喜欢过。林嘉声说,没有一个节日是喜欢的么?她想了想说,有,儿童节,因为小时候每年儿童节,父亲都会陪她到市里唯一的那家剧院看一场剧,有时候是歌剧,有时候是舞剧,更多时候是话剧。
可今天是儿童节,她忘了,林嘉声却记着。
林嘉声当时就慌乱了,半天才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心里隐隐又有些兴奋,以为她是感动。
褚非烟说不出话来,泪水更加连珠串般滚落。千般的委屈万般的痛,只是再也控制不住。
林嘉声又觉得,她这个样子,不像是单纯感动。一时间也没头绪,只觉得心念一动,弃了手中的伞,抱住了褚非烟。
那感觉有些陌生,褚非烟却没有力气挣扎,也不敢挣扎,怕触到林嘉声的伤口。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袁沐黯然转身上了车子,调转车头,逆行而去。
袁沐觉的自己像个傻小子,眼看着她脸色苍白,眼看着忧伤在她眼底一闪而过,他还忍心说那么无情的话,他还那样对她冷笑。然后眼看着她转身离开,在小区门口上了计程车。他无力阻拦,却无法不担心。开了车子去追,又不敢追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结果却只是来看一场她和别人的故事。
他想起那天晚上,是他自己随口一语,说自己是她的“哥哥”,没想到她真顺着他的话说谎,他当时还觉得挺有意思。而现在,他才知道这有多么讽刺。一语成谶,原也不过如此。在她心里,他只能做他的哥哥,或者,无关的人,将一点顺手人情也要算得清清楚楚的人。
有时候想抓住一些东西,却抓不住,想留住一些东西,却留不住。原是这样的痛楚,叫人说不出,又忘不掉。就像小时候,有调皮的小孩子叫他独臂,他那时候就想,他宁愿家境差一些,生活苦一些,甚至宁愿脑子笨一些,只要让他有一条健全的右臂。可奇迹不会发生,他从两岁多失去右臂,从此再不会有。就像十三年前,小蝉进了手术室,就再也没能醒来,他一度不肯相信,可那个鲜活的生命,是真的已经永远离开。
在十字路口穿行到正确的车道。车子继续穿行在细细的雨幕中,雨刷刷洗着车窗上的雨水,水痕一道道一道道地流下。袁沐的心也如这飘雨的夜,安静地痛着。
雨打在伞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褚非烟哭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儿。话剧自然是没的看了。两个人的衣服都已半湿,也不能再做什么。褚非烟担心林嘉声的伤口,就说:“回医院吧,我送你回医院。”
林嘉声说:“我今天不想回去,我呆会儿回宿舍去住。雨快不下了,你上去换身干的衣服再下来,我们说会儿话。”
褚非烟不知道林嘉声不回医院能不能行,可她自己觉得很累。昨天改稿子改到两点多钟,早上不到六点就爬起来送到了公司,上了一天课,在袁沐家楼下等了两个小时,这些都还没什么,关键是任务也没完成,她从袁沐那里讨来的,除了沮丧,还有心里的痛,那种说不出来的痛。
于是,褚非烟摇摇头说:“你要不回去,就回宿舍休息,这样天气,你的衣服也湿了,不能在外面呆着。”
“可我想跟你说话。”
林嘉声有时候就是像个孩子。褚非烟有些无奈,也只得说:“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等你好了,再慢慢说。要不然打电话也一样。嘉声,我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现在头好痛。”
林嘉声一听就紧张起来,盯着褚非烟说:“你怎么了?昨晚怎么了?”
褚非烟想笑笑,也笑不出来,只说:“没什么,就是看稿子。好几份很差的稿子,我改到两点多,今天不到六点就爬起来送回公司,然后赶回来上课。”
林嘉声皱眉:“不干了,这工作咱不干了。”
“当初你主张我去的。”
“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对你。”
“这也不是小孩子闹意气的,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
“那……”
“嘉声,这事以后再说。我送你回医院好吗?”
“今天是你的节日,我送你回宿舍,然后我自己回医院。”
两个人正争执不下。褚非烟的电话响了,打开看时,是个陌生电话。褚非烟看看林嘉声,接起来。
“褚小姐你好,我是林普贤。”
褚非烟吃了一惊,望着林嘉声说:“你爸爸。”
接下来的话也不用问了。不到二十分钟,林普贤的车子到了学校门口。
雨已经停了。
林嘉声和褚非烟站在校门旁边的一片灯光下。其实褚非烟可以先回宿舍,但林普贤既然打电话给她,出于礼貌,她还是陪林嘉声等了一会儿。
林普贤下车来,只看了林嘉声一眼,就转向了褚非烟。林嘉声心里一紧。不料林普贤却笑了笑,温和地说:“谢谢褚小姐。”
“啊?”
“谢谢褚小姐看住了小嘉。”
“呃。”
林嘉声也有些困惑,但林普贤不生气,他也松了一口气。当下也少有地听话,不待林普贤说什么,自己已经走过去坐进了车里。
褚非烟跟林普贤说了再见,提着伞走进了学校。
林普贤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一直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岗亭转角处,才转上上了车子,叫司机开车。他的心里其实很有些动容。
他羡慕儿子,这样青春逼人的年纪,可以为了心爱的女孩而任性。
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任性的权利,尚且瘦弱的肩膀上,只有不堪承受的重任。
三十年前,父亲林尉廷去世。那一年,林普贤二十二岁。盛振平的父亲盛如海三十八岁,盛振平十七岁。盛如海趁机吞噬林氏,几乎将林氏逼上死路。林普贤在林尉廷生前好友钱凌志的帮助下,奋力挽救,林氏才勉强没有破产。但j市商界两强对峙的局面,已成了一家独大。四年后,四十二岁的盛如海和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章文琪生下盛振飞,盛振飞是私生子。而那些年,林普贤一直在为重振林氏而艰难经营,根本顾不上其他,结婚,生子,根本没有余力去想。
直到又过了四年,林氏已在林普贤的经营下渐渐有了起色,而林普贤也到了而立之年,那一年他遇到刚刚大学毕业的尹丽云。没有了少年时的柔弱和浪漫,历经数年商场拼杀而养出一身戾气的林普贤,用近乎强横的手段将尹丽云追到手并与之结婚。他爱尹丽云,但他却早已没有了温柔地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春天,尹丽云生下林嘉声。次年秋天,盛如海在其四十九岁的盛年因脑溢血去世。盛如海去世时,盛振平二十八岁,盛振飞才六岁。盛氏顺理成章落在了盛振平手中。而六岁的盛振飞所得到的,只有盛如海早已划在他名下的百分之五的盛氏股份。其时,盛振平曾一度想要将弟弟的股份收购。而盛振飞的母亲章文琪本就是公司职员,是她用尽了所有努力,并且以自己从盛氏集团辞职为代价,才勉强保住了盛振飞的股份。
时光匆匆过,林普贤将他最美好的年华和几乎全部的心血都献给了林氏,顺应时势,徐图发展,一点点清除林氏内部的江湖习气,引进现代化的管理理念,拓展市场,创新产品,拓宽业务领域。林氏从一个江湖气很重的地方性企业,发展成如今的现代化上市公司。从原来只有几个食品饮料品牌的企业,到现在,林氏的食品和饮料都跻身国内同类产品的名优行列,同时拥有商场、酒楼、餐馆,这几年,又投资房地产。在事业上,他很成功。但是,他也付出了牺牲家庭的代价,尹丽云过得并不幸福,并且很不幸地早早离开了他,唯一的儿子也恨他。
当然,盛氏也在发展,却越来越不能与林氏相比。盛振平为人冷酷狠戾,但眼光和能力都明显不及其父盛如海,也明显不及林普贤。盛氏和林氏的仇恨一直都在。只是在林尉廷和盛如海的年代,彼此的仇视是外露的。到了林普贤接掌林氏,林普贤的仇恨是埋藏在心里的。再到这些年,双方把仇恨都藏在了暗处,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暗潮汹涌。
但是林普贤和盛振平也老了,孩子们长大了。林嘉声像他的母亲,天性善良温和,他似乎不懂仇恨,虽然他知道了所有林氏和盛氏的恩怨,却不认为双方到现在还有必要互相仇恨。他认为,现在企业是在全国这个大范围内生存,谁有能力谁发展,没必要跟谁捉对厮杀。但林普贤知道,某个特定时期内市场的容量是有限的,快消行业,大的品牌就只有那些,一方占得多,另一方必然占得少。尤其是在j市,盛氏不会放弃对林氏的仇恨。而盛振平的儿子盛天翔是个纨绔子,女儿盛天慧是个娇蛮却并不聪慧的小姐。这两个人,林普贤并不担心。他唯一担心的是盛振飞。盛振飞年长林嘉声六岁,今年正好研究生毕业。再有一个多月,他就会回国。
昨天,盛振飞从美国飞回来,下飞机后直接来到医院。风度翩翩的一个年轻人,表现得非常友好且真诚,只说是来看望林嘉声。盛振飞还说,如果这件事真是他哥哥所为,他感到非常抱歉,他虽然不能做什么,但他从内心里绝不能认同。林普贤只说,虽然嫌犯已潜逃,但林氏一定会继续追查,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并且,这种愚蠢的事不应该再发生。盛振飞也只谦恭地说,在这一点上,他很认同。
林氏对盛氏的收购也结束了,林普贤还是手下留了情,只收购了盛氏在本地的一家商场,对于盛氏旗下的饮料和副食品品牌都没有收购。这就意味着,林普贤其实并没有动盛氏的根本。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是否明智,但他还是决定为了儿子而做出一定妥协。万一有朝一日盛振飞执掌盛氏,盛氏也许会重新成为林氏的最大对手。但如果盛振飞和林嘉声一样心地善良,他也许会感念这一次林氏的手下留情,两家真的放弃仇恨,共谋发展,那也未可知。总之,林普贤能想到的,能为林嘉声做的,也就是这些,再远的事情,他真的无力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