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烟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而禹贡站在白杨树下,一半的身子在阴影下,一半的身子在阳光下,看起来也有点落寞的样子。褚非烟走过去,就听见禹贡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小崽子,跟我拿乔!早晚叫你乖乖给我写。”
禹贡说完了,还是在那里站着。褚非烟就在后面叫他:“主编。”她不知道禹贡是不是不高兴了,不过她想,她坏了事,如果禹贡要骂她,她就听着,就是要扣她的工资,她也没话说。她也觉得凭自己这种表现,实在没资格领工资。
在下山的路上,她到底是反应过来了。她今天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工作。禹贡让她跟袁沐聊天,是叫她聊工作。可她都说了什么?把私生活跟工作混在一起,她竟然犯了这样不可原谅的错误。
袁沐才是对的。袁沐没有说认识她,袁沐对她视而不见,袁沐叫她小助理,那是因为袁沐很清楚,他是来见禹贡,是来谈工作。
只有她自己,从见到袁沐的第一眼起,整个心思就不在工作的状态。
她懊悔得要死,也难过得要死。
禹贡回身看了她一眼,倒笑了,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褚非烟想认个错,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禹贡说:“走,我们吃饭去。”
他们回到观景餐厅,还是那个位子。褚非烟坐在禹贡对面,是袁沐上午坐过的位子。从那个角度去看外面的山景,还是那么美,一幅画卷一样。祖国的大好河山,叫人迷醉。
褚非烟说:“对不起,主编。”
“对不起什么?”
“我没跟他聊好。”
“你们聊了什么?”
褚非烟语结,她看着禹贡,她发现,纵然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可要她对着禹贡说出来,还是很难。
禹贡笑道:“你怎么了?怎么一副犯了错的样子?登山不开心吗?还是山泉水不好喝?”
褚非烟怔了一下,点点头,轻声说:“好喝。”
禹贡淡笑,他已是一派云淡风清模样,跟他在公司的时候不一样,跟他同袁沐说话的时候也不一样。他和袁沐一样,都有很多面。
非烟再次感到自己的幼稚。她认真地说:“可是,我的工作表现不好,我们的谈判失败了。”
禹贡轻轻摇头,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口说:“怎么倒好像你比我还忧心?记住,失败只是暂时的。来,尝尝这个咖啡,焦糖玛奇朵,是甜的,女孩都比较喜欢。”
他给她点了焦糖玛奇朵,他自己要了拿铁。
褚非烟喝了一口,这种时候,这种甜而香醇的味道不但能温暖人的胃,也能抚慰人的心。褚非烟语越发得对不起禹贡,于是就说:“主编,我刚才跟他聊,聊一些无关的话,没有聊工作。”
禹贡笑道:“工作已经结束了,不想了。今天就是游山,然后,你陪老板吃午饭。你知道,老板其实很寂寞,周末不工作的话,经常都是一个人。”
褚非烟放下咖啡,抬头看他。他又说:“好了,从现在开始,收起你的沮丧。记住,让老板开心最重要。”
禹贡的声音是温和的。褚非烟知道他是在安慰她。看惯了他冷面的样子,没想到他有时候也能这样体贴温暖。她有些不习惯,可是心情真的好多了。
林嘉声上午睡了一觉。到了午后,反而不困。坐在床上摆弄着手机,褚非烟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术后醒来的时候,他发烧醒来的时候,都是褚非烟的样子,她哭着,她微笑着,她的发丝散落在脸侧,那么动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发烧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握着褚非烟的手。他的手上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
病房里很安静。余信华不在,不知道林普贤又指使他忙什么去了。没什么事,王小强怕林嘉声心烦,很自觉地躲进了厨房里。
电视里放着《同一首歌》,刘若英在唱《很爱很爱你》,声音开得很小。
林嘉声想给褚非烟打个电话,很想。可是,怕影响她工作。那么发短信,发短信她可以在不忙的时候看。那么说什么好呢?“你怎么样?”太笼统。“工作顺利么?”太形式化。“有没有很困?”好像也不合适。就这样写了删,删了写,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女人。要让林普贤知道了,肯定又说他软弱。
敲门声很轻,林嘉声的心一紧,忙说:“进来。”
进来的是程浅。他有些失望,却又很快释然。看看时间,才一点钟,褚非烟怎么会这么快结束工作?
程浅听说他晚上发烧,弄得褚非烟陪了大半夜,所以过来看看他。她说:“怎么样?退烧没有?”
林嘉声点点头,说退了。
程浅说:“你看你,怎么会发烧的?真不省心。还叫非烟大半夜的来陪你。她早上出去,脸上还带着倦色,急匆匆的,我叫她她也没听见,一闪身就钻进楼梯跑下楼去了。”
林嘉声惭然笑笑。他也心疼,心疼得要命。
程浅也没再说什么。她还是那个样子,淡淡的,没什么虚词浮语。她仿佛从来不会说那些不疼不痒的人情话。似乎是为了掩饰没话说的尴尬,她打量了一圈病房。她前天来看他的时候就打量过两圈,这病房还是这个样子,四面白墙。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桌上,桌上的百合花还是昨天的,林嘉声上午一直在睡,也不知道王小强换过水没有,不过最下面的那几个花苞,倒是都绽开了。就这样过了两分钟,她又问:“真的退烧了?”
林嘉声说,真的退了,现在就剩下无聊了。住院好无聊,还不如在学校,虽然在学校里也无聊。
程浅笑道:“都这样了,还叫无聊?养病哪能不无聊?要不你带病学习,我给你带了书过来。”
拉开书包拉链,还真带了书,梁启超的《李鸿章传》,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金庸的《雪山飞狐》,川端康成的《雪国》,够多样化的。林嘉声连声叫苦。程浅也没什么反应,只说:“你看不看?不看我带回去。”林嘉声说:“看,全都给我留下。”
程浅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林嘉声把几本书扒拉了一遍,最后拿起那本《雪山飞狐》,金庸的书他都看过不止一遍,随便翻到哪一段,情节都是熟悉的,小时候觉得精彩,慢慢长大后,也知道有些情节写得其实挺幼稚,可还是喜欢看。他就是这么肤浅。不像褚非烟,尽看那些古人的书,要么就是世界名著,什么《呼啸山庄》啊、《红与黑》啊、《卡门》啊之类的,还有那些俄罗斯人写的书,一个人名都能占一行,光看到人名就叫人头大。而且让林嘉声不能理解的是,她竟然不曾看过一本金庸。嗨,女生就是女生。不过想到褚非烟讲起《史记》时的神情,还是觉得很开心,仿佛那伍子胥、韩信等人的故事比武侠小说还精彩。
林嘉声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书随便翻开,正翻到程灵素为救胡斐而丧生的那一回,江伊涵就来了。
江伊涵穿了米色雪纺衫,绿色百褶裙,她画了妆,睫毛刷得像两把小刷子。
她的靓丽和这个白色的病房格格不入,天知道,林嘉声其实更希望她呆在学校里。
她打开米色格纹的皮包,从包里拿出一个超市发的塑料袋,塑料里是一个挺大的火龙果。她笑着说:“你不是爱吃这个吗?我专门去学校外面的超市买的。刚上来时问过医生,医生说你可以吃。”
林嘉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笑了笑。江伊涵眼尖,一眼看到林嘉声手中和床头的书,走过来拿起看了一遍书名,尼采和川端康成的书脊上贴着校图书馆的编号。她问道:“褚非烟来过?”
林嘉声不喜欢她提到褚非烟时的那种口气,可他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说:“是程浅带来的。”
“程浅来了?”
“刚走了不到半小时。”
江伊涵马上又笑得甜甜的,将书放下,说:“吃火龙果吧,我剥给你吃。”
“我现在不想吃。”
江伊涵的手一滞,继而又笑道:“那我放这里,等你想吃了,我再剥给你吃。”
“伊涵。”林嘉声说,“我没什么事了,你看小强也是闲着。”
厨房的门开着,林嘉声的角度看去,只看到王小强的一片衣角。而江伊涵却看得清清楚楚,王小强蹲在厨房的地上,正拿着一把钳子在剥一袋山核桃。早上余信华不知从哪里买来一袋带壳的山核桃和去了核的红枣,说可以将核桃去壳后和红枣一起放进榨汁机里榨了,拌在酸奶里头给林嘉声吃,好吃又能补充营养。当时林嘉声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这话无论如何不像是余信华这样一个大男人说出来的。而且林嘉声很怀疑,核桃那么油的东西和红枣那么干的东西一起榨出来会是什么鬼样子,到底能不能吃。不过王小强闲着也是闲着,剥剥核桃就当是打发时间罢了。
江伊涵不知内情,就皱了秀眉问王小强:“你那是在干什么?”
王小强刚要开口,林嘉声却抢着说了,林嘉声说:“他想吃核桃,所以在那里剥核桃。”
王小强的嘴角抽了抽,愣是没敢说话。好在只是剥核桃,他想小林先生不好意思说自己吃,推到他头上,他顶多也就落个玩忽职守加嘴馋的罪名。这么一想,心里也就觉得妥帖了。
不料江伊涵却不高兴了,说:“你拿了钱,就是这样伺候病人的么?”
林嘉声还是马上接过了话头,说:“是我叫他剥核桃吃的。我实在没什么事给他做,怕他太无聊。”
江伊涵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看到林嘉声笑着,也只得作罢,于是嗔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的。”
“你回学校吧。真的,你在这里我还得找一把核桃给你剥。”
江伊涵心里一痛,仿佛有人拿刀子狠命刺了一下,但她却笑着说:“你还是想赶我走。”
“不是赶,这怎么能叫赶呢?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江伊涵说,“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非烟,我做什么都没用。我想明白了,我江伊涵也有一颗骄傲的心,犯不着这样,等你出院后,我再不缠着你。以后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们没缘分。”
林嘉声怔住。这样的话,他等了那么久,江伊涵真说出来时,他又不敢相信似的。难怪,刚就觉得江伊涵有些反常,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反常。不过,他还是很感激。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可他真的没有办法。
江伊涵又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不过,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叫我再照顾你几天,到你出院。嘉声,别再赶我走,行吗?我们没有相爱的缘分,也总算有相识的缘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总不能连我最后的愿望也不肯满足。如果你真的连这个权利也不给我,我,我也没话说。”江伊涵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眼睛眨了一眨,泫然欲泣似的。
林嘉声心里一颤,他想说:“你想想,伊涵,其实没必要。”可他张了张口,没说出来。
彼此无语,只有王小强用钳子夹核桃的声音,咔吧咔吧的,愈显得病房里安静。林嘉声以为江伊涵会跑出去。或者微笑着说:“好吧,我走就是。”然后非常优雅地离开。可是没有,江伊涵一直就那样站着,微低着头,看着他。
他到底说了句:“剥火龙果吧,我想吃。”
在京郊的观景餐厅,禹贡和褚非烟的午餐吃的时间颇有些长,先是餐前水果,然后正餐,最后餐后甜点,足足吃够两个半小时。
中间,禹贡去一边接了两个电话。在正餐上桌之前,褚非烟也去了一趟洗手间,顺便给林嘉声打了电话。林嘉声说已经完全退烧了,睡了一上午,现在精神很好,还说程浅去看他了,给他带了好几本书看,他现在闲得无聊,正在看《李鸿章传》,叫褚非烟不用担心。从电话里听起来,林嘉声的状态确实还不错。褚非烟也告诉他,自己的工作结束了,但是现在人在京郊,陪老板吃饭,吃完饭应该就能回去。林嘉声听说就她跟禹贡两个人,还嘱咐她不要喝酒。
打完电话回去,正餐刚好上桌。酒当然还是上了一瓶,不过禹贡说,因为没带司机,酒就随便喝一点。褚非烟说,喝一点也得开一瓶,也太浪费。禹贡笑说,好歹是吃西餐,没酒不像样,剩下的可以存在这里,下次来的时候接着喝。
呃,原来还可以这样。褚非烟知道有些高级的地方是会员制的,不知道这里是不是。
手机短信音响了一下,褚非烟打开看时,却是江伊涵,江伊涵说:“我在这里,你放心吧。”
褚非烟看着那短信有些出神,她知道,刚才和林嘉声通电话时候,江伊涵多半是已经在那里了,甚至,就在旁边,林嘉声却并未提起。也不知道江伊涵是不是又会不高兴。她想着凌晨离开时答应林嘉声的话,工作结束后去看他,可如今看来,倒还是不去的好。如此想起来,这生活中,实在也有无尽的烦恼。要是每每都要十分在意,那也委实累人。褚非烟想到这里,便删了短信,也没回复,直接就阖上了手机。
既然这样,那就安心吃饭,褚非烟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许是看褚非烟神情有异,禹贡就说:“你是不是有事?”
褚非烟摇摇头。禹贡说:“如果有事,你就说。”
禹贡的话叫褚非烟觉得感动,他真的不是一个冰冷的男人,至少,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比袁沐更有人情味。于是褚非烟笑着说:“真的没事。是有一个同学受伤住院。另一个同学发短信给我,告诉我她在医院陪着,叫我放心。”她其实没必要解释,但是她觉得,坦白可以叫人安心,省去无谓的猜测。
禹贡说:“你确定不用回去么?”
“不用。”褚非烟说。
“是男朋友么?”
褚非烟没想到禹贡会这样问,怔了一下,继而摇了摇头:“不是,只是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这样说完之后,心中只是五味杂陈。很要好的朋友,她是想表明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逃避。就像林嘉声说的,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她首先想的不是林嘉声的感受,而是其他的因素。她逃避,她彷徨,她退缩,只因为自己的一颗心,始终都不曾笃定。
用叉子叉了一块鱼卷送入口中,只觉得鲜嫩可口,禁不住就说了句:“嗯,很好吃。”她也并非夸张,说起来,她的味蕾不算发达,对于美食也没有太特别的感受。不过吃多了学校餐厅难吃得匪夷所思的饭菜,能吃到这样的食物,还是觉得无比享受。
美食和酒一样,能给人带来短暂的麻醉。
禹贡笑了笑,心里一高兴,就又叫了一个乐队。一个大提琴手,一个小提琴手,就在餐厅中间的空地上放两把椅子,便是舞台。一连奏了好几首曲子,都十分好听。后来又上了一个拉手风琴的,奏了几首美国乡村乐的曲子。调子似乎都挺熟悉,褚非烟上高中的时候听过,却想不出曲名来。
褚非烟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样享受。
不过据说,法国人都这样吃饭,一顿饭吃足两三个小时,实是再寻常不过。看来袁沐说得没错,她根本就不懂得享受生活。想到袁沐,她还是很难过。
最后还是褚非烟催着,禹贡才买了单,带着她离开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