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侯蒋博嫡女,蒋乔。”察觉到永宣帝的心情下降,何长喜往下躬了躬腰,声音放轻。
蒋博素来爱竹,他的女儿应当也是爱青竹的。永宣帝在心中做猜想。
画卷徐徐展开。
永宣帝微微愣了一瞬:上头无青无竹,不过一鸟二盘。
蒋乔画的细致,可以清楚看出白玉高脚盘上放着翡翠枣泥糕,低些的青玉瓷盘上摆着颗颗饱满圆润、红玛瑙一般的樱桃。
一只黄色小鸟正在偏头啄食樱桃,羽毛蓬松,翅膀恣然伸直,耸肩抬足,豆眼偷偷地看向画外,似乎在观察有无人发现自个儿在偷吃。
娇憨可爱,浑然天成。
小鸟珊瑚红的小嘴几乎和樱桃融在一起,幸好嘴角还有几粒翠色的残渣,让人得以分辨。
不过也似乎在告诉看画人:这馋嘴的小鸟才偷吃完翡翠枣泥糕,如今啄啄樱桃,解解甜腻。
永宣帝不禁失笑,心头那点子不耐也随之散去。
是了,蒋博对女儿爱如珍宝,不似对长子般严苛教导,自然是养出天真娇憨的性子。
“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1】。”结合着蒋乔闺名和画中内容,永宣帝悠悠吟出一句诗,也回想起从前的一些旧事。
他从前是见过蒋乔的,在约莫十一二岁的时候。
彼时先帝刚刚下旨,他由新晋的许贵妃抚养。
许贵妃也是做事迅速果断,不过三天,他各科教学的先生、伴读和贴身宫人就被换了个遍。若是没换,就是向许贵妃交了好处。
蒋博是他最敬重的师父,兼之不肯向许家靠拢,直接被调出京城,做了紧邻边境的边州刺史。
而他,是去翰文殿上课,看着全然不熟悉的先生和伴读,才知晓这个消息。
许是为了不一开始就让永宣帝心生嫌隙,许贵妃特意带了糕点,等他下课,给他细心解释。
比如这个先生品行不佳,那个先生学术不如新来的。
听着许贵妃的和声细语,永宣帝在心头冷冷嗤笑辩驳,面上却要表现出不在意:“母妃觉得好自然好,横竖向谁学都是学。”
或许永宣帝当时的演技过于稚嫩,许贵妃一眼看出他心头的不痛快,微微笑着同他说:“还有两刻钟蒋刺史就要出发去边州了,到底教了你一场,你去送送吧,本宫会同你父皇讲的。”
永宣帝一愣,面上露出些能再见蒋博的喜悦。他向许贵妃道谢,又想着不能空手过去,就提了许贵妃那盒糕点,匆匆向宫外赶去。
他到京城郊区的柳亭时,离官方文书规定的出发时间只剩下半刻钟不到。
看见蒋博对他露出终于等到的笑容,永宣帝到底没绷住,眼底露出些许悲伤和迷茫。
离别从此难见的悲伤,孤身环伺陌生的迷茫。
蒋博向他作了一揖:“殿下,时间紧急,不及细说,但万要忍耐,微臣相信您。”
落到如此境地,蒋博的笑依旧让人如沐春风,话语依旧有鼓慰人心的力量。
正是这样的蒋博,让永宣帝撑过了孝安太后薨逝后的那一段黑暗时光。
永宣帝郑重点头,目送蒋博的马车远去,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带的糕点没送出去。
正懊恼着,转头就对上一双葡萄般黑亮的滴溜双眼。
是蒋博夫人身侧的蒋乔。
“殿下哥哥,这盒子里有甜香。”因着刚刚行过礼,蒋乔知道面前长得好看的哥哥叫殿下,此时指着永宣帝手里的盒子,声音稚软。
蒋乔眨着眼,有些怕生,但盒子里的糕点实在太香了!
小小的蒋乔没忍住,软软开了口。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人见人爱,一脸想吃糕点的期盼与不谙世事的天真。
宫里的孩子,从记事起,就不会有这样的天真了。
这样想着,永宣帝心头柔软,忍不住对蒋乔心生喜欢。
他止住想要告罪的蒋博夫人,亲手打开盒子递了一块翡翠枣泥糕给蒋乔。
见蒋乔吃得认真,嘴角沾了些翠色碎屑也浑然不觉,永宣帝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盒都给你吧。”
蒋乔捧着那块糕点,高高兴兴地向永宣帝道谢,再欢欢喜喜地随着娘亲回家。
永宣帝想起小姑娘弯弯带笑的眉眼,心情终于彻底舒展。
他还记得这事,加之蒋博曾经是他的恩师,于是特意为蒋乔送了一盘翡翠枣泥糕。可是瞧着反应,就知道蒋乔早不记得了。
但看画,便知蒋乔一路经历丧父丧母、寄人篱下的曲折苦难,仍是保留着那份难得的天真娇憨。
严嬷嬷在旁说道:“蒋秀女算是守规矩,礼仪也不曾出错。只是到底不算稳重,心眼也不多,那晚可是被吓坏了。”美人惊慌失措地落泪,让严嬷嬷记到现在。
永宣帝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凝神,细细想起入选秀女们的位份。
不看蒋博,只看这一份让他愉悦又倍觉难得的天然心性,他便愿意护着蒋乔一二。
思虑一刻钟后,永宣帝提笔,在洒金梅花的笺子写好位份,交给何长喜:“长喜,送去慈安宫吧,给太后过过眼。”
“连带着秀女们的画也送去吧。”永宣帝补充道。省得许太后又来要,让建章宫的人跑两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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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慈安宫。
许太后看完秀女们的画,又于灯烛下浏览着永宣帝初拟的封位表。
“娴安郡君,封从三品婕妤,赐封号‘娴’。”
“沈秀女,封正五品嫔。”
“蒋秀女,封正六品小仪。”
“常秀女,薛秀女,共封正七品才人。”许太后轻声念出,思虑半晌,还是道:“陈嬷嬷,去请皇上过来一趟。”
永宣帝来得很快,他早就料到许太后会有异议。
“儿臣给母后请安。”永宣帝规矩地行了一礼,口中故意道:“儿臣正准备去文充媛那儿呢,不知母后有什么事?”
许太后置之一笑,开口道:“朝政繁忙,后宫妃嫔能替皇帝解颐放松,哀家是不管的。只一点,不许像先帝那样终日在后宫流连,置国事于不顾。”
见永宣帝表示受教后,许太后才正色道:“哀家今日叫皇帝来,是为着这秀女封位之事。”
“皇帝拟得位份大都合适,不过有一两个不妥。”
永宣帝撩袍安坐于下首,抿了口宫人端上来的茶:“母后请讲,儿臣洗耳恭听。”
“哀家特意查了先例,从前也有二品县主入宫,是封了从三品的婕妤。娴安郡君是三品郡君,皇帝又格外赐了封号,依着哀家看,还是降一品,作正四品容华吧。”
永宣帝不甚在意:“母后说得甚对,是儿臣思虑不周了。”
降一品,正好告诉娴安郡君,不要仗着孝安太后对他做什么暗示谋求。
既被许太后降了位份,在永宣帝心里就将这件事抹去了。
他之后也会关照娴安郡君一二,不过不像关照蒋乔那样是出于本心,也不是因为幼时见过几面的所谓青梅竹马之情。
永宣帝是看在孝安太后和舅舅安国公的面子上。
娴安郡君端庄典雅,守礼含章,只要安分守己,是取代端妃、暂时管理六宫的合适人选。永宣帝敛目想道。
“蒋秀女身为一等忠义侯的嫡女,又是一等蒋国公的侄女。虽然父亲早逝,兄长暂无功名,但到底是高门出身,比娴安郡君低就罢了,怎么连三等文昌伯家的沈秀女都比不过呢?哀家觉得应当和沈秀女并列。”见永宣帝没意见,许太后就继续下去:“再说薛秀女和常秀女,虽说三品皇商比四品刺史高。但‘士农工商’,商人最次,薛秀女不宜和常秀女并列,就封作从七品美人吧。”
永宣帝微笑:果然,温绣那事虽然是蠢人自作孽,但自己趁机削了太后一拨人,还是让太后迁怒了蒋乔和薛意如。
所以,他特意将蒋乔的位份调得低些,许太后如此问,不过是试探他的态度罢了。
“儿臣问过严嬷嬷,蒋秀女虽美但心性不算稳重,画比之沈秀女又立意不深,便不必再往上提了。”永宣帝缓缓答道:“至于薛秀女,自然是母后考虑得周到。”
许太后满意点头:“这次选画皇帝留下的秀女太少了,哀家又为皇帝挑了三个不错的。皇帝看看。”
陈嬷嬷、青珠和红珠各自手捧一幅画卷,展开给永宣帝看。
永宣帝记忆力颇佳,从脑海中搜刮出这三位秀女的身份。
一副猫咪打盹图,出自宫廷画师之女严氏;一副猫咪捉鼠图,出自御医之女冯氏;最后一幅无功无过的桃花流水图,出自蒋校书郎之女蒋氏。
顺带一提,那两幅猫咪图算是不错的作品,虽然构图不同,但猫咪的眼神、体态等细节处高度相似。
再一问严嬷嬷:两位秀女认识,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永宣帝心情就微妙了起来,将这两幅画落选了。
永宣帝又细想这三位秀女:严氏貌美,按照他给自己立的“爱画爱美人”的风流皇帝形象,容易得宠;冯氏则是御医之女——许太后刚好失了两位可用的太医;蒋氏则是蒋家旁支,是蒋乔的表姐,其所在的蒋家二房好似和温家关系颇好。
但放在一众秀女里,就是无家世无人脉的双无秀女了,实在不起眼。
“严氏封做从八品御女,冯氏封做正九品选侍,蒋氏是世家旁支,就封正八品良人。皇帝你看如何?”许太后问道。
“一切依着母后的意思办。”永宣帝不欲在慈安宫多留,又想今早得知的施家和顺王愈发不安分,许家和许太后的支持还是重要的,于是道:“还烦请母后为新人们安排住处和人手。”
许太后笑呵呵:“自然自然,皇帝去吧。”能安插眼线的事,她自然乐意做。
永宣帝出了慈安宫,心却悬得高了。
许太后永远都是这样,精心看顾好每一处细节,一点一点布下看似低下无用的棋子,只待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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