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里,帐内暂得一片安宁。
这雨下得久了,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过于湿凉,似是沁入大片的霜。从门帘缝隙里漏进来的风也极寒,夹杂着水汽,凛冽刺骨。
孟秋被冻得一阵颤栗,就将冰冷的双手收回来。
“唔……”燕承南半睡半醒间被惊动,微侧过脸,轻抬着鸦睫看向她。烛火在他面容上洒落一层暖色的光,晕在眉眼间,像是出自深宫宝阁里的,一幅半旧的画。从眉头到眼梢,乃至他展露出的柔和情绪,都好看的惊心动魄、不可方物。
这美色太绝艳,一时间教孟秋都禁不住有点儿发愣。她再回神,温声问着,“我吵到您啦?”
“不是。”他逐渐清醒,面上堪称温软的神情也一概敛下。少顷,他揉着额角,眉尖皱起,“现下几时了?”
“应该……”孟秋想了一下,“丑时左右吧。”
燕承南眉间褶皱愈深,“这么晚了?”
“您也知道很晚啊。”她叹着气,附和兼嗔怪着。
“……是我疏忽了。你回去罢,不必再留。”燕承南起身离座,从旁拿过油纸伞,便抬步欲要往外去,“走吧,我送你。”
孟秋顿觉惊讶,“咦……?”
她匆匆跟上燕承南,却在掀开帐帘的刹那冷得发抖。她轻嘶一下,在原地搓了搓手。
而燕承南瞥见,则稍挪身子,为她挡去吹来的风。
“其实不用您送啊,我自己回去就好,这也不顺路吧……”她不明所以的念叨着,又乍然心中一动,狐疑看他,“您还要去哪里吗?”
“嗯。”他应道,“去看河堤。”
听到这话,孟秋一边觉得意料之中,一边又忍不住叹气。她抬头去瞧燕承南,透过雨幕,哪怕两人离得近,在挂着的灯笼映照下,微弱烛光里,亦不甚清晰。
虽看不清他表情,但他握着伞柄的手却近在咫尺。
“殿下,”孟秋忽而抬手抓住油纸伞的伞杆,“您不回去休息吗?”
整把纸伞倏忽一晃,涂了桐油的伞面略微倾斜,教雨水一连串儿的从珠尾滴露,在地下溅开。哗啦啦的雨声里,她停下脚步,踏在积水中,纤细柔弱的手指紧紧将伞杆握着,用以阻拦燕承南的去意。
燕承南被迫靠近半步,免得淋雨,“……松手。”
“非要去吗?”孟秋看着他,见他并不应答,便晓得自个儿是劝不住了。因此,她以退为进,素白的柔荑顺着伞杆下滑,落到木柄上。
她手心湿暖,指尖却凉得像冰。虚虚覆在燕承南手背上,便教他指节骤紧,待到握实后,服服帖帖压下去,与他几近十指相扣,触感便愈发分明。他慌忙放开手,抽离出来,便也遂了那坏胚子的心意,将这把纸伞交付到了她那儿。
孟秋并不意外,更凑过去,将伞面往他那儿倾,为他遮蔽风雨,“那您带我一起吧。”
“你……胡闹。”燕承南惊愕不已。他蹙着眉头,抬手就要将纸伞拿回来,“我带着你作甚?此事与你不相干,即刻回去。将伞给我,你——”
他看到孟秋用两只手紧紧包裹住木柄,不留予他半点儿余地,竟一时凝噎无言。下着大雨,他更做不出从孟秋手里明抢的事儿,只得被迫停下。他眉头紧锁,皱出深刻痕迹,目光静静看向孟秋。
“……您生气啦?”孟秋也昂首与他对视,并不躲避,也毫无半点儿惧怕。她眼睫沾染了雨雾,凝做细碎水珠,沉沉缀在尖儿上,这教她在不经意间,便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话罢,她有意开口解释,可还不曾出声儿,那些言论又都被她咽下去,并不曾道出。
孟秋低眉顺眼的垂首,眼睫一颤,那雨珠子一抖,落在她白净脸颊旁,宛若一滴才掉的新泪。
“我也想好好儿和您说的,是您不愿意听。”她轻声讲着,话音里除却浅淡的愁闷,还夹杂着对燕承南的心疼与酸涩,“我知道您担心,更知道您抛开名声和功劳,更在意百姓的性命。但,但殿下啊,我比不上您,我只担心、在意您。”
话音落下,她仍不去看燕承南,也没把雨伞还他。
“您说这事和我不相干,”孟秋闷声问他,“那我何必呆在这里?自讨苦吃吗?”
说罢,她没敢抬头去瞧燕承南的脸色。依照她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就是有些无理取闹在里头。但她本意也不是非要跟过去,亦不是在于为难燕承南。她仅仅是想让燕承南在殚精竭虑之余,稍微、稍微的……
哪怕只有很少地,对自个儿好一点儿。
她很清楚,相较于她在燕承南身边的时候,更多的,是他一个人度过的日夜。
“……您要学会照顾自己呀。”孟秋音色婉婉,既柔又轻地叹息着,“况且,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燕承南仍自默然着。
他忽而愣怔。
与孟秋所讲的气恼截然相反,他此时此刻感受到的,是一种名为无措的情绪。他并不善于受到这般太过温软的关切,直白到露骨的地步,一字一句的对他表达着,却不曾为他留下哪怕半寸的余地。
身为储君,在被寄予众望的同时,随之而来的,则是极其严苛的要求。
那是理所应当的,燕承南从未觉得哪里不对。
如若从未遇见过孟秋,在往后的几年、甚于几十年,他大抵都会这么做。尽管,他并不认同孟秋所说的,但哪有谁可以拒绝纯粹的好意?以及她明目张胆的偏心。
“……我知道了。”他为此退让,“只去看一下便回,不做旁的。”
孟秋目的达到,却生不出多少开心。她举着伞,低着头,握着木柄的手指松了又紧。少顷,她应着,“嗯,好。”
三五千的数目算不得多,不过是聚集着逃到彭城的一小部分,更为可怖的,是后头还未赶至的大量流民。蜂拥而来,却不知有多少死在半路上。乃至燕朝各地州郡,被水灾波及的二十余万人……
徐州各郡听令放粮,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大开城门,引领他们分着批次,依照户籍凭证,拿着朝廷分发的援助赈物。
幸也不幸,沿途或有某县被大水淹没,甚于闹出病疫的,又被官衙领着当地郎中,不拘好次,挨家挨户的供给汤药。这笔开销极大,远不如就地处理来得便捷,但好在庄大人为民请愿,联合好几个世家,一并上奏,这才教皇帝下旨,让户部及时拨款。
期间花去的心力,绝非一言半语就说得清的,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燕承南这番辛劳,终归没白费。
万事开头难,在他度过彭城那一遭后,再收拾残局时,便愈发的得心应手。一路途径兖州、豫州、荆州等地,直到水患一事逐渐安稳,他方才以东宫储君的身份,千尊万贵地抵达益州。
官员深揖及地,恭敬迎接,亦步亦趋。周遭围着上千兵士,清道开路。仪仗队伍从他跟前拉到城门内,又有百姓在远处跪拜,恳谢着天家殊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声高呼着。
孟秋跟在最后头的位置,相距燕承南很远。她遥遥看着前方那芝兰玉树、长身鹤立的太子殿下,从他朱红朝服、到他峻挺身影,倏地想起前不久,那位都水监丞破口大骂这些都是愚民。
此话倒也不假,毕竟还能对着现下的,那腐败地如同烂了根的老树般,不堪直视的朝廷感恩戴德,不是愚民,又是甚?
“他也是这么想的吗?”孟秋遥望着隐约依稀的那个人,“……应该是吧。”
江水边仍是惊涛骇浪,他与一干官吏站在高台之上,身畔是涛涛滚滚的浪头。水位上涨,大雨之下,狂风掀动浪潮,拍打着台面,浅浅没过他履底,浸湿一角衣裾。
他从天子敕令,以储君尊位,之于此地恭恭朝拜天地鬼神,引咎自责、罪己责躬。
遂,罪己诏念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孟秋和周遭的人群一般无二,跪地叩首感激天恩。她再抬头,望向燕承南时,却好似在恍惚间听到他的话音传来……
“宁为天下太平,捐躯赴难。”
“谨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这么远,怎么可能听得清?
“叮——”
【您已获得「时空碎片*1」】
正当孟秋还不曾回过神,乍然听到脑海中传来系统尖锐清脆的声响。一下不够,紧接着又是一下。
“叮——”
【您已触发「时空碎片*1」】
细碎如星辰般的光屑在她眼前交织延展,如似万千星子汇聚在一处,化作幕布,光晕璀璨又柔和,笼罩着她的视野。如画卷般的一幕在她猝不及防下,蓦然展开。
——奔腾肆虐的江河不复平静,翻涌的浪潮上堆积着雪白的水沫。在阴沉昏暗的微光映衬下,放目看去,骤见尸横遍野!
数以万计的尸首被水波推到岸边,身躯泡得肿胀腐坏,更有鱼虾啃咬的痕迹密密麻麻残缺着。虽不见半点儿血腥,却又惊骇得如似黄泉地狱。那凉薄腐朽的腥臭味道仿佛扑面而来,裹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少年郎君身着朱红的衣袍,在这冷色下如同残阳一抹,明艳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位于高台之上,凭栏独立。江风掠过他鬓发,又在他眉梢眼角浸润着,留下湿漉漉的雾气,凝作冰霜般寒凉入骨。他面朝江水,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地官大人,足有几十多个。
官服鲜妍,显得哭嚎求饶声也宛若陪衬。有人上前几步,恭声和他回禀着话。
“嗯。”他冷淡而漠然的应着,不轻不重的一声,漫不经意,又百无聊赖。而他依旧凝望着天幕与江水的交界处,目光静静落在那一线上,眼底沉郁如深渊。持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神情,他低声说,“恕而不杀,天理难容啊……”
押着跪伏趴下的官大人们惨叫凄厉,挨个儿被抹了脖子。血如泉涌,断裂开的脖颈处骨茬森白,咕噜噜冒着血泡儿。
还没死透的躯体尚且抽搐着,便被接连往下抛去。鲜血撒了一地,在高台上流淌出道道血痕斑驳,又在沉没、浮起间染红大片江水,像是倾倒跌落的晚霞,泛着堪称绝望的殊色。
他垂目看去,几近无声的轻轻叹息。
“宁为天下太平,捐躯赴难。”
“谨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恍惚间,他略带讥诮的话音隔着江水与风尘、时光和距离,遥遥落下——
光屑倏忽间五零四散,哪怕一分半毫的痕迹都不曾残余。徒留孟秋愣在当场,久久怔然,难以平复。
“……时空……”她喃喃着,“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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