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实意的关切最为动人心弦。
尤其在孟秋别无所图,哪怕只是口里的,唯独她自个儿知道真假的,对于燕承南来说,也极其难得可贵。他到底还是妥协着让步,将这过于密切的事情交予孟秋,给了她管束自个儿的权限。
对于燕承南这般的人来说,尽管只是一小点服从,便足够难得。毕竟一步退、步步退。
两人在一处吃饭时,孟秋见他胃口着实不好,也曾询问过缘由。他答不出,可若真要让他说出个究竟,却是为难他了,孟秋就只好自顾自的乱猜。
离开彭城时还下着雨,淅淅沥沥地止不住,像是漫天仙人怜悯世间而落下的泪。
他贵为使臣大人,位于赈灾队伍的最前方,孟秋则是待在后头的马车里。官道泥泞颠簸,孟秋被晃得五脏六腑都宛若移位,便亦似他那般,愈发地食欲不振。
沿途常有看见逃灾的流民,瞧不着多少年老的,多有孩提。那些人一个个儿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活像是还剩着一口气儿的死尸。他们碰到队伍,大都慌忙逃避,或有胆大的,上前哭嚎着哀求救命,可惜军令不能破,将士们哪里敢救?
到底是燕承南下令,将看守赈粮的兵卫分出几队,用以救治沿途灾民,再勉力带着他们去往城镇,给个安身之所。
孟秋不止一次的见到有百姓朝着他跪拜叩谢,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更口齿不清的对他感恩戴德,夸赞他是青天大老爷,是个绝顶的好官儿,一定会长命百岁。
她私以为自个儿在这段经历后,都死去活来那么多回,已然足够铁石心肠。未曾想,遇到那样的场景,却还是好几番没忍住,险些在燕承南面前掉眼泪。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若非当初灾情严重时,州郡官员不敢上报,又不加以援手,还有不知凡几,连粮库都动心思……当初哪怕有谁为百姓着想,也不至于死伤者众多至此。
除此之外,她在行军途中,偶有带着点儿小食去找燕承南。
在孟秋意料之中的,他果然也食不甘味。并非是一点儿不吃,只是吃得少罢了。旁人见着,或有注意到,碍于他近来积威愈重,并无劝慰的。
但他言出必行,既此前答允过孟秋,他便必定会做到。
夜里不便赶路,此处又差着驿站一大截儿,众人就地停下来略作休整。
孟秋照例带着些点心过去找他。
“流民奔袭,听闻朝廷去彭城赈灾,便皆往此处赶来。”宣柏指着舆图,忧心忡忡地和他讨论路线,“前方河水大涨,把路都淹了,需得换路方可通行。可若改道,只怕将迎面与几千人撞上……”
“殿下,这可要如何是好?”旁边的都水监丞闻言便慌了神,“涨水的正是泗水支流,这……这水深,车马难以渡河而过……”
她听到这些,及时退后几步,安静的在帐外等着他们谈罢正事。
连绵不断的雨声有些嘈杂,在泥地里砸出一朵朵细小的水花,再融入俗世这大片的泥泞之中。她撑伞独立,耐心地听着里头的话音。
旁边站岗的兵士时常见到孟秋,都已与她有些熟悉。
“岳娘子又来啦?”他和孟秋打着招呼,再同孟秋说道,“娘子站过来些,避避雨。大人们刚才匆忙赶到,才没多久,你怕是又有的等了。”
“那我就多等一会儿。”孟秋依言稍微靠过去。她收起伞,顺势甩下水珠,再昂首去看阴沉沉的天际,忍不住轻声叹气。她不禁发愁,眉头都微蹙着,“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
“说不准。”那兵士摇着头,“这不,官道被淹,我想大抵是要换路了。也不晓得到时与那群流民撞上,该要……唉。”
孟秋遂问,“我们也有上千的将士们,应该没事吧?”
他则是苦笑着再次摇头,重复道,“说不准啊……”
琅琊共有两万余户,这回蜂拥而来的人群至少三千有余,更甚者,只怕得有近五千……虽说不过是百姓,但正因是百姓,才教人无计可施。
两人各自沉默。
“我……我家中还有妻儿等我。”他与孟秋讲着,“离家前,我妻子初怀珠胎,如今也该有四个多月了。若这回赈灾顺利,待到回京时,想是恰巧能赶上她临盆。”
孟秋闻言一愣,“……是吗,恭喜啊。”
他长长吐息,反过来打趣孟秋,“大人仁善,如有岳娘子在侧,想必更是好上加好。”
这话里的深意颇有些隐喻,可惜孟秋没听懂。她虽没明白,却晓得是夸赞燕承南的,就朝着那兵士笑着应道,“承你吉言。”
帐中隐约的言语声朝外传来。
燕承南并不曾多说,只是沉着地询问着路况、雨势、乃至流民数量与位置。而孟秋听到更多的,是宣柏和都水监丞的争辩。
“如果绕路,倘若遇到灾民,又当如何是好?”宣柏声量颇大,“辎重多为炭火、银两等杂物,米油本就不多,若民众一拥而上,届时便难以抽身了!千余将士该当如何?赈灾之行又当如何!万万不可啊殿下!”
“荒谬!”那都水监丞也扯着嗓子,“宣小郎君,本官便敢断言,依照这河水深度,车马军队必定难以渡过。怎么,你宁可将朝廷赈物扔进水中,都不肯冒险一试吗?”
宣柏咬牙,“我只问你,灾民该当如何?!”
“杀了就是!”都水监丞厉声道,“相较家国天下,这些愚民又算什么?孰轻孰重他们不懂,难道郎君也不懂么?若胆敢有犯上者,皆令兵卫当场斩首示众!我看谁敢放肆!”
“那是几千人啊!更是因于天灾人祸,无可归处、家破人亡的燕国百姓啊!你怎敢……!”
“啊!”
里头骤然传来闷响声与瓷器破碎的动静,引得孟秋探头探脑朝里张望。
“够了。”燕承南出声制止。他指节轻叩案面,发出笃笃声响,语气沉沉道,“宣柏,松开他。”
他发了话,宣柏方才放开揪在都水监丞衣襟上的双手,扯着唇角冷笑一下,“哼!”
“你、你……!”都水监丞发冠散乱,跌坐在地,斑白的短须气得直发抖。他指着宣柏,脸色微微发青,唇瓣翕动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宣家真是好教养!”
“哦,谬赞谬赞。”宣柏嗤笑着瞥他,“比不得您这位老大人。”
都水监丞抬手一个劲抚着胸口,快要上不来气似的,老脸通红。他朝着燕承南跪拜哭诉,“殿下!您可得为臣做主!臣忧国忧民,顾及洪涝之重,我等之轻,这才极力提议绕路而行啊!”
宣柏阴阳怪气又笑了一下,“我等皆轻,不知殿下重否?”
“你……”
燕承南再度皱眉叩桌,“好了。”
他长眉轻敛,眉心处微蹙着一道皱褶,宛若白云深处那一抹堆叠的痕迹,萦绕着三两分冷意与清寒。他面色也沉凝而冷淡,如似高山峻岭,又好比松枝幽兰,寻不着半点儿带着暖和气儿的东西。
“徐州……”而他指尖点在舆图之上,将几个郡县的路距仔细想罢,方才做出决断,“绕路罢。”
“暂且停留此地,再着快马赶回彭城,传令郡守,即刻召集军备,赶来支援。”
“再持我令牌,去广陵、下邳等郡筹集粮食等物,准备接收流民。”
……
此事说罢,天色也愈发的阴沉,正像是山雨欲来。
都水监丞出了营帐,连脚步都有点发飘。大冷的天儿,他抹着额前汗珠,脸色青白交加,一个劲地长吁短叹,喃喃着,“大仁不仁,大仁不仁啊……”
她目送这老大人走远,便见宣柏也掀开门帘,出来了。
“……岳娘子?”宣柏看到她,略微一愣。他表情仍是不太好看,有些气不过,又觉得抱不平。他压着恼火,勉强对着孟秋笑了笑,说道,“殿下正在里头,你进去罢。”
“好……”她再瞧着宣柏离开。
见到燕承南时,他仍站在书案前,对着那平铺的舆图久久凝视,沉吟。
相较于前面两个人,他面色如常。或说,在孟秋看来,他惯是一副高不可攀、触不可及的作态。
听到声响,他循着微抬视线,发觉是孟秋来了,也不做声。复又低下头,收起舆图,转而将信纸铺好,蘸墨提笔。
孟秋自觉搁下食盒,凑过去为他剪烛研墨。她留意瞧了一眼,看到他是要往京中寄信。分别两封,一封寄给皇帝,汇报现下局势;一封则是寄往庄家,劳烦庄大人在朝上递折子,再次请求拨款。
另有带去给旁的郡守的消息,他还需与徐州的州牧通个气儿,免得教人心里不痛快。
还有所需要粮食几多,以及兵马几何,皆得由他决定。要的少了,不抵用;若要的多,他又该怎样去要,方才不教人拒绝?为此,更是一番费心……
他忙起来便没个停,一封封文书往外送,再一封文书件往里递。事情从大到小,折腾得不可开交。
但孟秋想不到,分明过了晚膳的时候,他却仍不歇息,像是势必要等到天下安稳,宁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么个社畜意思。
“天都黑了,”孟秋上前几步,轻声劝他,“不然您先吃点东西?”
“不必。”
“就少吃一点,您哪怕吃几口……”
“等一等。”
“等到深更半夜吗?这都是第几回了!”孟秋拽住他袖口,硬生生教他被迫停下。她抿着唇角,抬手直截拿走笔,啪地一声搁在笔架上,“先吃饭,吃完再忙。”
燕承南不曾想,她竟敢这般放肆。
然而,还不等他动怒,孟秋便倏地软下音调,可怜兮兮的轻轻牵着他,摆出委屈又担心的模样,低低道,“我都等了您两个多时辰了,您歇一歇,我也歇一歇,好不好?”
“……”在孟秋的软磨硬泡和连哄带劝下,他到底还是听从了孟秋的安排。
饭罢,孟秋又耐心等候许久,方才见他罢笔。
她整理书案,洗刷笔砚,燕承南看在眼里,便由着她去做。随即,还见她打水过来,投入布巾浸湿,拧干后,再朝着他走近,叹着气说,“伸手。”
燕承南一愣。
而她愈发地胆大妄为,不等燕承南应答,便索性自己去捉。燕承南下意识要避让,却没来得及。指间交错,他连忙抽离,轻挣着,皱眉问她,“……你作甚?”
“您说呢。”孟秋很是犯困,便不太想说话。
她硬把燕承南执笔的手拉过来,用湿暖的布巾为他细细擦拭着,将玉白手指上不慎沾到的残墨一一拭净。其间,燕承南侧倚着椅背,从起初试图挣扎,再到由着她去弄。
“……多谢。”燕承南和她说。
“不用谢。”她照例回应着,又问,“您累不累?”
燕承南本想否认,却在她温软目光里,鬼使神差的,他轻之又轻的嗯了一声。
“那您靠过来,”孟秋就势去拍扶手,“我帮您按一下。”
他恍然回神,思及自个儿方才答应的是甚,呼吸一顿,“……不必……”
“没事呀,我不累。”孟秋硬把他扯过去。
明暖昏黄的烛光里,他半推半就着,教孟秋得了逞。身畔是孟秋的气息,他早已熟悉,哪怕这般靠近,也生不出半点儿防备心。他倚着扶手,倦乏如潮水般涌来,便不自觉轻阖着眼。
无意间,他偶然一瞥,却见地下映着对儿相互依偎的影子。模糊了边界与间隙,像是紧紧挨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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