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站在后方,影子落在雪白的a4纸上。
时间裹着难解的寂静转着圈。
阳光打在红木桌角,泛起淡淡光泽。
一个五阶魔方倒在光里。
路时予靠着桌沿坐地毯上。
长腿抻着,手臂架在另一条屈起的膝盖上。
他一手按住领口,松了松,姿势闲散慵懒,侧过头,深目望着季秋。
冷清的香水味淡淡环绕,很衬他的气质。
路时予好像还是那样,不说话的时候眉宇间透着冷傲的矜贵感,是刻在骨子里的气质,时间消亡,他还是他。
却也不是一成不变。经历了这十年,从十五岁到二十八岁,看过了世界,身上多了岁月积淀的成熟,通透和随性,知世故而不世故,有傲骨,却更有慈悲。
眼里依旧带光,心中还是藏着爱。
阳光的影子淡淡打在脚边,衬衫反射出来的白色光影柔和了他深邃凌厉的五官线条,目光里藏不住的缱绻柔意。
也许是阳光太温柔,她看花了眼。
这样慵懒平静的日常,时间在他们之间静静穿梭,他淡淡的目光安抚了她紧张的心跳。
她想起一件往事。
大学期间有次季秋去景点玩,被同学带到一家品牌香水店,无意间试闻了一款香水,惊喜的发现,是和路时予身上很像的薄荷味。
那之前她不懂得品香和鉴赏,不知道还有前调中调和尾调,以为他身上的香味是洗衣液或者沐浴乳带出来的,就是觉得很好闻,很高级。
一闻到就能让她想起路时予。
季秋把那瓶香水买回了去,虽然是男香,她用不了,放桌上摆着看了两年,有时候还会往手腕上喷点,闻闻那个味儿。
后来毕业了,她舍不得扔,收回了老家。
如今,路时予身上的香水已经换了一种,清冽却不乏温暖,比以前多了稳重和成熟,却还是他给人的感觉。
都说爱上一个男人,首先爱上他的品味。季秋几乎一瞬间喜欢上了他身上的味道。很符合她的审美。
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如他般给她这样舒适的感觉。
从品味到审美,全部贴合。
她几乎脱口而出,“你用的什么香水牌子?”
清晨的日光和他的目光一起落在她身上。
说完的瞬间,季秋便后悔了。她不再像以前,这么容易就将心迹暴露,微笑着,丝毫不露怯的,用她那双明亮动人的眸子直视他。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目光。更何况是路时予。
他笑着,带些随意和散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几秒,他低头拿着手机在搜索框敲下一排单词:yvessaintlaurentyeaudetoilette.
跳出来的图片随便点开一张,递给季秋。
季秋拿过,低头看着,后知后觉体会到他这个行为背后,是对她的尊重,和做事认真的态度。
她猜测,他并不知道圣罗兰这个系列在国内的翻译,报出来一串法文担心她未必听得懂,索性直接找出来给她看。
想到这里,季秋扬起了唇角,把手机还给他,“最近想换个香水牌子,路教授有推荐的吗?”
蹲着太累,她索性也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不自觉往他那边侧了侧身,长发随着动作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再往下一点,挺拔的胸线若隐若现。
心理学里,人只有在万分惬意和舒适,以及信赖某人的时候才会展现出这不经意间的亲昵动作。
路时予不着痕迹移开视线,随手抓过那个五阶魔方,在手心翻转,心里却想着她的话。
他在手机上搜出照片,给季秋看。
祖玛珑的乌木与佛手柑。
是季秋喜欢的木质香,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味道。
她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木质调?”
“感觉。”他接过她递来的手机,随意地搁在桌上,侧过目光看到合同,指尖压在上面拉到眼前,“有效期怎么不对?”
他说话还是那样,慵懒,低沉,带着些漫不经意的随性。
季秋只注意到他拉过去的动作有让人怀念的熟悉感,修长性感的手指在光下养眼万分,她稍稍出神,没有在意说话的内容。
但也知道他在对她说话。
季秋将思绪拉回来,从他垂着的视线落在合同的位置,猜测他的意思。记忆归笼,猛然间想了起来,“刚才我叫你怎么不应?还以为你凭空消失了。”
她带笑说着,更像开玩笑。
路时予抬眸,顿时笑了,“你的反射弧还是这么长,这都过了多久的事。”
“那我不是刚刚……”她回忆着被打断的原因,这也不能怪她,弱下去的声音变得理直气壮,“那还不是因为你。”
突然出现在她旁边。
后半句话她没说了,至于理由,她也不知道,可能是某种让人心虚的原因吧。
反正只要路时予明白,她不是反射弧长,完全是因为他的“神出鬼没”就好了。
两人视线一触,季秋想起来正事,和他扯都扯远了,因为合同放在他面前,她只好倾身过去,凑近路时予,手指点着写有生效日期的地方,“这2220年打错了吧。”
桌几矮,她只能半趴着,仰起脸望向路时予。
路时予坐在地毯上,托着下巴,低垂眸就接住了她的视线。
有短暂的交缠。
呼吸也变得轻微。
有些不言而喻的气息在这个房间里漾着。
时间仿佛回到了过去,带着久违的熟悉感。
路时予喉结轻滚,几息过去,强迫自己回到刚才讨论的话题。
“没有错。”他身体往后靠去,眼睛已恢复了平静,看着季秋。
有那么一瞬间,季秋产生了错觉,在32楼上远离都市尘嚣,像埋于深海的寂静,唯一躲不开的是温柔的阳光,和阳光下他眼里的那片世界。
可现在又看到他恢复冷淡平静着的模样,眉眼间的冷感再次浮现出来时,她恍然惊觉,一切都是她多虑了。
走神间,听他冷静解释,“按照人类最长寿命两百年来算……”
“等一下,”季秋明显不认同,打断道,“人到一百岁都是高寿了。”
路时予看着她,稍一沉吟,“好,那就大于等于一百,两百是不是也在这个区间内?”
“嗯。”没有错,但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接着,他又说道:“随着将来科学和医疗的发展,只要找到人类基因里长寿的钥匙,活到两百岁完全没有问题。”
季秋来了兴趣,“要怎么找得到这把钥匙?”
路时予歪靠着身,淡淡笑了笑,“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季秋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被他眼里的光芒蛊惑了,由不得她自己控制,话已经说出了口:“可我在这儿只有一个星期时间,没那么多时间。”
她感觉路时予看着她,又似乎没看她,眼里有淡淡的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他在很认真考虑她的话。
很认真的……像是在考虑一件大事那样的慎重。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过了半会,路时予终于开口了:“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要你愿意……”
而后他不再说话了,看着她笑了笑,那双漆黑的瞳仁恢复了清明,像是重新认清了现实,却又努力的,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做出的挣扎。
他到底想抓住什么呢?
季秋还在纳闷着,看见路时予随手转着的魔方,上面的新图案。
她的视线吸引去了,“这是什么新式玩法?”
说起来,她的魔方启蒙老师还是路时予,他送她的那个五阶魔方一直被她随身带着,只可惜不慎掉落在爆炸现场,后来去找都没找到,她回国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就是路时予手里这个。
路时予轻轻抛起魔方复又抓回手里,忽然起了兴致,“会拼爱心吗?”
他会不会教她呢?
季秋这样想着,手肘架着桌沿,垂眼看着他手里的魔方,想试试心里的猜测。
“不会。”
“我教你。”他果然这样说。
季秋缓缓弯起唇角。
不过。
路时予眼睛往桌上的合同指了指,示意她签完字。
季秋并没有多想,甚至是没把这份所谓的“卖身契”放在心里。这不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因为卖身契在法律上是不被认可的,也就是说如果路时予想要毁约,随时可以。
至于路时予为什么要给她这份合约,可能只是因为对“老同学”的口头保证,有交情存在,也有玩笑意味,这要是都能当真了,那她也太不谙世事了。
成人的世界就是这样,那些不言而喻心知肚明的套路和规则,就算是面对路时予这样的“老同学”,也不能掉以轻心。
或许从踏上这个社会开始,“纯真”就已经离他们远去了,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想从彼此之间找到那么一丝昔日的影子。
一边现实着,一边又想要纯洁的感情,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
可当他俩面对面的时候,季秋还是能从他和自己身上找到那抹影子,至少在那个当下,他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是真心的。
这就够了。
季秋在两份合同上都签好了名,路时予那份仍旧装回牛皮信封里,她耐心地做着这些事,路时予耐心地看着她做这些事。
这个早上的时间过得缓慢又安静。
“先吃饭吧,再不吃都凉了。”等她忙完,路时予温声提醒。
季秋揉了揉肚子,好像是饿了。目光看向他手里,“那魔方呢?”
路时予深深看了眼她,笑道:“慢慢来吧。”
季秋看了看时间,现在八点零五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过的真快,她爬起来,“我去洗手。”
路时予将她带到餐桌前,帮她拉开椅子,指了指手边消过毒的毛巾,“理论上来说,用它擦手和洗手消灭的细菌等同。”
“哦。”季秋顺口应了声。其实她根本不在乎这些,洗手不过是习惯性动作,谁在乎死多少细菌啊。
早饭可真豪华。季秋食欲大增,快速擦完了手,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路教授,可以开动了吗?”
路时予挑了挑眉,大概是疑惑她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有礼貌,本以为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多客套,他哪晓得季秋是怕他再说出什么她根本接不住的话,比如“人体内每天摄入的细菌有多少”诸如此类的。
还是快快吃饭吧。
路时予吃饭是不讲话的,季秋也没有吃饭叽叽喳喳的习惯,在这点上两人达到了默契的一致。
路时予吃的不多,季秋注意到,他大概保持身材考虑,吃的很精又少,维生素蛋白质少量碳水化合物。季秋胃口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好了,没吃多少也饱了,剩下还很多。
倒是一盘水果被他俩快吃光了。
路时予想起什么,轻轻勾唇,隔着桌子看着她,目光深远悠长,“你不是说一个人能吃完。”
季秋吮着哈密瓜的汁液,随口道:“那不是为了让你有点信心。”
路时予看着她笑。
季秋再一次去看时间,他俩吃饭才花了不到半小时,“实验室离这儿远吗?”
听出是舍不得他走,路时予微勾唇角,柔声道,“耽误几分钟不碍事。”
想了会又说,“中午你有时间吗?”
季秋打开手机看了眼行程安排表,边喝着牛奶边说,“十一点半到一点都有空,下午你还有一个会议我们也得跟着。”
路时予点点头,“中午一起吃个饭。”
“就我吗?”想也没想的问。
路时予看住她,“别人还有谁?”
她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控制不住地弯起唇角,但还是忍不住贫个嘴,“那我们下午不是还有跟你的采访嘛,我得和团队共进退啊。”
路时予失笑,看着她不说话,就只是笑,像是被她气的无言。
这时门铃响了,季秋穿着拖鞋站起来去开门,欧思妙拉着小费尾随她进来,看到路时予也在,惊讶的眉毛都飞了起来,张口道,“路教授,你怎么在这儿?难、难道你昨晚和我们秋姐在、在这儿……过夜了!”
欧思妙和小费同时望向卧室,神情夸张地捂住嘴巴。
季秋连声咳嗽,拉过她们暗声警告,“人今天早上才来的,别毁路教授的清誉。”
这两个小妮子像得了阶段性耳聋,啥都没听见似的,转头看向桌上一堆好吃的,舔着嘴巴,“秋姐,这早饭也太豪华了吧,我们都没吃东西,不介意我们吃吧。”
季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两人坐下开始吃,还非常自来熟的说,“路教授,你还特意来找我们秋姐吃早饭啊,嘿嘿嘿。”
路时予看了看时间,站起来拿起外套,对季秋说了句:“我先走了。”
“嗳,”季秋叫住他,男人腿长,走得快,她怕他没听见,下意识叫了声,“路时予,你等等。”
路时予停下,手里拎着外套,转身看着她。
“带点东西回去。”季秋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过了会儿,拎出一个装着盒子的礼品袋,她来之前为了送人把家里带来的特产全部打包成盒装,方便拎出门。
递给他,“这里面是一点吃的,我舅舅舅妈非让我扛过来。”
路时予低头看了看,“就给我一个人?”
“不然还有谁?”
路时予嘴角笑容漾开,“谢了。”
“那要不要我送你到楼下?”季秋靠着墙抱手看着他。
这样子让人觉得像是送丈夫出门的妻子,路时予没忍住,腾出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中午我过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