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一夜没睡好,何玉洁起床好几次,害的他只能抱着枕头酣眠。
闹钟叮铃铃响起来的时候,他爬起床,简单洗漱完,重又轻轻揉她一番,吻别了那个兀自瞌睡的小家伙,便向隔壁院落走去。
晨风带着凉意吹来,他不禁打个喷嚏。
他用手捂了嘴,掌心飘来一抹淡淡的玫瑰花香,“奇怪,怎么跟昨晚的香气不一样?难道我记错了?”
正想着,他已进门。
刚一抬头,他便吓了一跳,只见吴怀慎站在院里了,正跟众人谈笑风生,原来他今日凌晨时候已回了杜尚别。
李东兴奋的过去跟吴怀慎打招呼,老吴却笑着让他赶紧去吃早点。
在简单询问了老吴的身体状况后,他便去了厨房。
等他出来,聚拢而来的人更多,嬉笑着围在一起,丝毫没有进屋办公的迹象。
老翟掏出一盒烟,递给吴怀慎一根,柳泽化一根,然后自己一根,看他们这样子,是要讨论点什么事情了。
程翕栋不吸烟,高玉这家伙却是一个铁杆儿烟民,见老翟没有给他,自己便过去主动要了一支,站在一边神色舒展的吸了起来。
吴怀慎已然痊愈,略显铜色的皮肤在柔和的晨光里显得健康而有活力。
他猛吸了一口烟,似拿定了主意,转头问柳泽化:“泽化,你看进口炸药的事情,咱们还要再等吗?”
柳泽化搔了搔他的大背头,心中拿不定主意,略带难色说道:“内政部那边已经传出话来,说马上就要再次召集部长级联席会议,要不然再等等?”
“估计这个事情是不可能通过了。”吴怀慎冷静的分析道,“如果真行的话,他们也不会拖拖拉拉的一直磨蹭到现在。如果真的批准了我们的申请,就变相的承认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口炸药,这么一件关系到国家安全的大事情,他们怎么敢冒如此大的风险?其实所有的根结都在这里,他们怎么会牺牲掉自己的国家安全来满足一个外国企业的申请呢,我看这事儿没门儿。”
“而且他们也想通过进口炸药这件事敲诈我们一笔,又怎么会将到嘴的肥肉又吐出来?!”听了吴怀慎的分析,老翟极力点头,亦在旁边附和道。
“嗯,吴总和老翟说的有道理,我想他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对了,李东,以布告牌公司塔吉克分公司的名义进口炸药,能免税吗?”柳泽化突然转头问李东。
李东正因香水味道的事情而出神,听到老柳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不过幸好他早有准备。
“如果按照以前的思路,咱们取得炸药进口许可的话,再拿着甲方出具的单据,向海关那边申报,应该是可以免税的。”
老翟回看了一眼李东,眼中略过一丝鼓励,接话道:“是的,李东说的不错,根据先例,完全可以这么操作。不过拿不到进口许可,情况就难说了。”
“如果我们真的没有进口许可呢?”吴怀慎又问李东,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我记得塔吉克海关法里有一条是专门说到这个问题的,好像是219条,内容是说,如果为了石油勘探开发项目,所有进口物资的关税应当免除。”李东努力回忆着道。
吴怀慎点点头,“嗯,我也想起来了,这个问题我其实之前问过你。还让你打了那个条款给我,可惜不知道被我放到哪里去了。待会儿你再打印一份,顺便翻译一下给我。再找出来俄语版本的,让晓月也给我翻译翻译,我要对比着看。”
李东和迟晓月同时点头答应。
“走,泽化,咱们去对面的高坡走一走,我有事和你商量,其他人去忙吧。”吴怀慎拉着柳泽化出门去了,其他人各忙各的去。
做完翻译,给老吴做完汇报,李东算是功德圆满了,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他正打算回酒店找何玉洁,看看她起来没有,刚走到大门口,却听门铃“叮叮叮——”的响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赶紧开门,可门一开,他更是惊讶,他发现一个怪人站在门口。
只见来人头顶礼帽,脸上挂着口罩和墨镜,身穿一款黑色长风衣。
那人身后没车,显然他是步行或打车过来的。
李东正要询问对方来意的时候,这位陌生人却突然开口了。
“我找吴怀慎。”对方言简意赅的道明来意。
一听这辨识度很高的口音,一串疑问立即跑进李东的脑袋,“这不是陆氐吗?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家伙消息也够灵通啊,他怎么知道老吴回来了?”
他脑袋里急速转着,忽而灵光一闪,“是了,就是这个道理。以前听安如柱说过,陆氐为了避嫌,曾经多次约老安到森林公园散步,每次也都是乔装打扮一番,不知为何这次他又故技重施了。”
道理一明,他赶紧的欠身让道,客气的让陆氐入内。
“陆总,这边请,吴总正好在家。”李东一脸笑容道。
“请带路。”对方客气道。
办公室里,吴怀慎看到陆氐的打扮,丝毫不以为意。
虽然他前几日刚被眼前的怪人莫名其妙的告了一状,差点气死,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表示了对陆氐来访的热烈欢迎。
陆氐卸掉伪装,轻咳一声,自嘲似的道:“实在不好意思,打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们懂得。”
吴怀慎微笑着表示理解。
陆氐正要开口,却见老吴起身亲自去给他倒水,便满意的点点头,静坐以待。
“让泽化,老翟和迟晓月都到我的办公室来。”吴怀慎低声告诉李东。
李东会意的点点头,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吴钱听到了动静,从他的办公室探出头来,问道:“咋回事?谁来了?”
他跟玛蒂娜虽新婚燕尔,但却没去度蜜月,说什么非要等到解决掉项目的问题再走,李东也很佩服这两人的奉献精神。
“你台式机上不是有监控吗?难道没看到吗?”李东故弄玄虚。
“这不是没认出来吗,那是谁?”
“那是你的头号贵宾,上次你还在他那里喝的酩酊大醉,这么快就把人家忘记了,记性真是差。”李东笑着调侃。
“我勒个去,原来是他!他来做什么?”吴钱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问。
他那鼻梁本就低,现在看着更低了。
“估计是炸药许可的事情。”李东猜测道。
“好吧,那是领导们的事情。不管我事,我闪了。”说完,吴钱又缩回去了。
李东很快的喊了人,汇集到吴怀慎办公室,只有老翟去了海关,还未回来。
虽然老吴没让自己旁听,但李东的好奇心颇重,一番心理斗争后,他蹑手蹑脚的来到吴怀慎的办公室门口,将耳朵帖到木板门上,偷听起来。
这栋楼房的地板清一色是木质的,人的脚丫踩在上面,有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怪音,李东万分注意才没有弄出一丁点儿动静。
潜伏完毕,只听里面的陆氐问:“我来就是关注这件事情的,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吴怀慎咳嗽两声,万般无奈的说:“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我们完全是焦头烂额了,想请陆总给我们支点招。如果陆总见死不救,我们只能继续等待了,不过这工程耽误的时间我们不管——”
“嗯,这个问题——”陆氐犹豫道:“不是我见死不救,我也很替你们着急。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彼此应该互相照应。而且你我也是同一家集团公司的员工,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冲着这层关系,我也会帮助你的。不瞒你说,其实我们公司内部最近也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得出的一致结论是,希望你们赶紧借用一下胡占德伊斯法拉炸药公司的许可,用他们的资质进口炸药,无非是多花点代理费的问题。塔吉克有进口资质的只此一家,大家都用这层关系,你们没办法,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这个项目本来应该在八月份放炮投产,你看看现在都九月了,还一点儿的眉目都没有。”
“所以你就在背后捅刀子,去我们总部告黑状?”老翟炸雷般的声音突然从李东的背后冒了出来。
李东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老翟已静悄悄的站在他身后了,而他自己却对此浑然不觉。
“要听就进去听,正大光明的听,不要像某些人一样,净干偷偷摸摸的事情!”
还没等李东反应过来,他就被老翟拉着胳膊扯到了屋里。
李东还没来得及讪笑一把,便被急速的裹挟到了一阵言辞对峙中去了。
“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你到底在暗示什么?”陆氐生气的瞪着老翟问。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为什么签字了?在那封告状信上?你当时签字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中国人,怎么不说咱们是一个集团公司的了?”老翟毫不客气的发问。
陆氐也不退让,肃了肃脸,振振有词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最重要的是,你们的确做的不地道。到现在还不放炮,已经延迟了一个月了,这些都算工期的,你们到时候不能按时完成项目,你难道好意思跟总部交差?打铁还需自身硬,老是办不好事,还怨客户告状,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延期的具体原因不是有目共睹的吗?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吗?让你们适当的帮助我们一下,你们就是死活不肯,现在倒好,反过来倒打一耙。更何况,那封信里直指我们公司领导层领导力度不够,这是领导力的问题吗?按照正常程序没能取得许可证,那是政府内务部故意拖延,你们却指责我们故意拖延,简直是颠倒黑白!如果按照其他流程办理,比方说这个借用资质的问题,你们却又不能实实在在的帮我们解决这多出来的关税和代理费,你们什么都不做却一个劲儿的在那里横加指责,亏你们还有脸上门来!”老翟恨声怼道。
“老翟,说话客气点儿,毕竟是客人。”吴怀慎在旁边赶紧笑着提点道。
“没事儿,你让他说。我看他能说出什么道道来。他刚才说的是实情,我们的确是没做什么。可是合同里并没有要求我们伯克公司做什么,我们也是按照合同行事,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你们的错,你们当初为什么在合同上签字呢?!”陆氐强词夺理道。
其他人听他这样胡搅蛮缠,个个均感义愤填膺。
“不对!”
李东听完,更是感觉胸中堵得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的反对。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李东身上,大概谁都没想到这位刚从事国际业务的毛头小伙竟然公然插入老国际们的谈话当中。
李东顿感内心慌张。
陆氐更是以犀利的眼神看着他,恨不得喷出火来。
不过李东也是有底气的,马上调整心态,深吸一口气,镇定的说道:“我想说的是,首先,合同的履行必须要有某种基本原则作为前提,其中有一条就叫做诚信原则。本着诚实信用的原则,合同双方要履行最基本的一些合同附随义务,比如说相互帮助对方,以便共同完成一项交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作为合作伙伴,即作为合同一方当事人的伯克公司,怎么能在我们公司遇到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呢?难道不应该伸出援助之手共渡难关吗?其次,陆总刚才说合同里没有要求伯克公司做什么,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因为合同里至少有三个地方与今日我们要解决的这个问题有关,也与伯克公司有关。第一,根据合同许可条款规定,进口许可是需由布告牌公司获取不错,但是条文的后面还有一个小尾巴,那就是如果在获取许可的过程中,我方如需要贵方协助,那么贵方必须负有协助的义务。第二,根据税务条款规定,布告牌公司在作业过程中用到的所有物资设备,只要有关税的,那么甲方,也就是伯克公司必须协助乙方取得关税豁免,如果得不到关税豁免,甲方将负有报销的责任和义务。第三,关税法里面也有相关规定,这些勘探物资和设备是可以得到豁免的,虽然新税法已经做出了某些改变,但是海关法仍然是现行有效的,尽管新税法和海关法是有冲突的,但正因如此,这就给我们继续争取关税豁免留下了空间,在这个过程中,伯克公司提供帮助是责无旁贷的。最后,我想说的是,我们布告牌公司所有员工,不光是领导层,也包括我这种低级的办事员,都在兢兢业业的为了这个项目而奋斗,积极的为遇到的各种困难寻求可靠而稳妥的解决办法,而不是你在信函中指责的那样,整天无所事事,没有行动能力。”
李东将自己想说的一口气全都讲了出来,顿时感觉心中畅快了许多。
屋内却一片静悄悄,沉寂的很。
他只看到陆氐对他侧目,其余听众对他颔首嘉许。
听李东说的有理有据,引经据典,陆氐张着嘴巴,想辩驳又无从下口,只能推诿塞责道:“还不是我背后的那些声音都说你们这边的领导人能力不行,我才这么干的!你们也要替我考虑一下吧,我这个总经理背后是三家股东啊,法国人、加拿大人天天在我耳边聒噪,说工期不能再拖了,布告牌的管理能力太差了,我也没办法。直到现在,那些家伙还天天的总发邮件过来,说你们的坏话,不信你看。”
说着,陆氐举着手机,晃动着屏幕给大家看,仿佛这事儿他从一开始就很无辜似的。
吴怀慎嘴角扯一下,不想跟他继续踢皮球,便抛出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如果我们被逼缴纳关税,到底能不能给我们报销吧?”
陆氐没有回答,只是无奈的问道:“借用人家的资质进口,肯定是以人家的名义吧?对方是本土企业,这不就变味了吗?”
吴怀慎微微一笑道:“你都知道这个问题了,想必我也不用多说了。这就是我们的风险点,如果借用人家的进口许可,那么进口许可的主体是胡占德公司,这样的话,就变成当地公司进口炸药。是否能够免税就不一定了。如果我们有进口许可,以布告牌公司塔吉克分公司的名义进口,按照法律规定,是可以免税的。用胡占德公司的进口许可的话,这性质一变,就多出来很多的进口关税。我想说的是,如果陆总能够将这一部分多花的钱给我们报销,我们肯定立刻就开始进口。”
“我答应没问题,只是——”陆氐犹豫着。
谁都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无非是背后三家股东不答应之类的。
迟晓月接口道:“我们大家信得过陆总,可是我们信不过您公司的其他伙伴啊,万一他们不同意怎么办?关于这一点,您回去还要努力劝说啊,一定要让他们支持您的观点。”
陆氐转着手里的茶杯,为难道:“这个,现在我不能保证,毕竟我还要听取其他伙伴的意见,不过我会想办法处理。我也会为你们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沉吟片刻,又慢吞吞的道:“如果伯克公司给你们报销不了的话,咱们集团内部的中国金礼勘探公司肯定给你们报销。”
听他如此说,吴怀慎等一众人互相对了一遍眼神,确认没有听错。
大家真不敢相信陆氐这只铁公鸡,今日竟能如此爽快。
“难道上次柳泽化在会上给他的暗示奏效了?”李东心中纳闷儿。
“好!咱们一言为定!”吴怀慎高兴的说。
“要不然立个字据吧?仅仅是口头约定,怕以后不好兑现。”老翟面带讥诮,不温不火的提了个意见。
“还用立什么字据?都是集团公司下的兄弟公司,我难道还骗你们不成?真的成不了我在这个圈子里是混不下去的,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说到后来,陆氐一脸严肃状,又是拍胸脯又是拉关系,只差对天发誓了。
听到这里,李东知道陆氐马上就要准备离开了。
于是他赶紧起身开门,刚一推开,隐约看见一道倩影向自己办公室那边疾走而去,随后陆氐便站起告辞,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