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满福清清嗓子,胸中提了一口气方高声念道:“‘臣扬州知府殷陆离谨奏:陈正弘禀苏州织薛通于苏浙低价买丝,高价上报,确有其事,其多欺乡民目不识丁,骗之画押,臣已查实扬州数县,特此禀明陛下’。上谕:‘严查之,细审,呈供词与朕过目。’臣殷陆离禀奏:江都县令赵敬、甘泉县令孙武安各收受薛通贿赂白银三千两,招供供词如下,请陛下御懒圣裁。”
薛通一时吓软了腿,百密一疏,他绝没想过最终栽在了几乎没怎么插手的两个小镇,也绝没想到,皇帝是在唱一出挂羊头卖狗肉的大戏。他握着一张大网,由得他们做戏,待这网上的鱼够多了,再一网打尽。
此时方才了悟,然罪证确实,大势已去。
“皇上……”他膝行往前,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是汗,唯有垂死挣扎,“微臣冤枉……世宗金口玉言,破例赏我薛氏世袭苏州织造,世代容华,臣岂敢又岂会自掘坟墓!”
“休拿世宗来压朕!”皇帝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碗碟盘嗡嗡作响,切齿怒道:“世宗若知你薛氏是这等狼心狗肺、阳奉阴违之辈,必千刀万剐亦不解其恨!”
“皇上息怒。”众臣纷纷磕头。
皇帝胸膛起伏片刻,方才平息,却不再多言,只瞧按察使述昌抖着腿脚爬出来,抖抖索索道:“皇上,臣……臣是不得已,薛通薛连他们二人,拿臣的儿子威胁于臣……”
皇帝瞥他一眼,但吩咐:“拿下。”
蒙立是一早待命了的,立时应命,带人将数个大臣脱了下去。
一时求饶声,喊冤声,铁链碰撞的声音,嘈杂交错,那写或锦缎或华服,或肥头或大耳的官员被贴着地面刺刺啦啦的拖下去,在座无干的人都看得战战兢兢。女眷那边更是早已乱了套,哭声闹声一片,只被侍卫严实防住。
直到席间一个哐当一个茶杯掉下来,长公主端端坐于主位,厉声斥了句闭嘴,适才安静下来。
不多时,那被拖走的人的哭喊声也渐行渐远,席间一点点恢复了鸦雀无声。
尚未结束,皇帝早已成算在胸,一个个该拿的拿,该留的留,却晦而不言,只挑了张炳出来,是怎么个计较,到这会儿,跪在地上的大臣心里都有个数。这账,远远还没算完。
擎等着皇帝一番滔天的怒火砸在脑袋上,方才站在薛通身后的一大波人个个噤若寒蝉,等了许久却不听皇帝开口。
终于忍不住,为首的便哆嗦着往前膝行了两步,主动认罪:“臣等吓了狗眼,猪油蒙了心,为薛氏兄弟迷惑,臣等罪该万死……”
其后便是一片附和万死的声音。
皇帝冷笑:“你们不是瞎了眼,不是蒙了心,你们是心有七窍啊!”
他站起身,步下主位,缓缓从一个个跪在地上的臣子面前走过,一面道:“怎么媚上,怎么明哲保身,怎么窥伺朕心,个顶个的七窍玲珑!”
他声音陡然提高,震得众人一个哆嗦,“朕即位之初,即与你们说过,你们是百姓的父母官,是天下人的朝臣,你们心里计较的不该是朕,不该是你们头上的那顶乌纱,而是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你们呢,一个个是怎么样?察朕不喜张炳,一个二个就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恐怕惹祸上身!”
“你们是罪该万死,万死难辞其咎!”皇帝怒而震袖,气恨交加,“朕及第八年,八年间,无一时不耳提面命,朝臣跪受笔录,乃朕所深恨。你们身为天子近臣,身为一州一县的长官,是朕的眼朕的耳朵,你们要听到万千百姓的声音,看到万千百姓的苦处,要张开你们的嘴巴,把这一五一十的说给朕听。可你们呢?你们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却令朕闭目塞听,形同人彘!倘朕但凡心志稍离,早被尔等奉成了无道昏君!朕养你们何用!朕想不到,一个个跟了朕三年五年十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到而今还是一个个浑水摸鱼,尸位素餐的主儿!”
他一面骂,群臣一面请罪连连,声气却一声比一声的弱,一声比一声的悔。
皇帝骂累了,喘一口气回了座上,再望他们许久,方再一次启口:“你们,都是朕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朝臣,是朕的左膀右臂。大晋的天下,没了你们转不动,朕与你们说过,你等不负黎明百姓,朕必不会亏待尔等。可是你们,叫朕失望已极。”
“皇上!”跪在座下的人无不饱含泪水,纷纷叩头下去,“臣等知罪,必以今日为鉴,不负皇上隆恩。”
皇帝似是累了,起身一句未言,直走出去,只有陆满福在后面高唱:“皇上起驾!”
奸细的嗓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明微眉目微怔,入眼只见得满座颓然。
“祖母……”
“二姐姐……”
她耳里听得两句不甚真切的呼唤,即被长公主握住了手,道:“走吧。”
未容她进玲珑馆,长公主径直将她带回了听风斋,吩咐备了些小菜,几道自用,几道打发人送去了玲珑馆。
席上一口菜还未及吃,明微却没大有胃口,捧着碗味同嚼蜡。
长公主也未说话,只等她终究放下筷子,方道:“去歇着吧。”
革职拿问,抄家待审,薛通一案,盘根错节,足足牵连了半个江苏省。比之当初的李鸿慈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主审、副审,补缺暂代,皇帝议事议了整整一天,适才将事情敲定大半,往水庭来看她。
不期正遇见她与长公主站在水边说话,淡淡然道:“……陛下爱民如子,而锐意进取,更兼博学多识,数尽千古,亦是位不可多得的圣明之君。我从无怨,唯不自禁。”
她长长叹气,嘴角带了点淡淡笑意:“我也想摒弃前尘,万事不问。可是公主,自古明君侧畔,何处有红颜?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长公主默然无语,一抬眼,只见皇帝慢慢走来,明微随她看过,眉眼脉脉。
就像是释然了一般,她望见他,也是无甚波澜的。
他牵着她沿岸缓行,有一会甚至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远望天际浮云滚滚,有生以来头一回的感觉到疲惫。
她反倒是少见的先开了口:“要下雨了。”
相扣在一起的手一紧,他蓦地用力,将她抵在了朱漆艳艳的廊柱上,呼吸点点加重。
明微偏开眼不看他,手指却慢慢攥紧,忽然眼泪就涌出眼眶,伸臂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太不一样,可我该怎么办?”
他感受到衣襟润湿,也只得慢慢摩挲着她的头发,心头一阵阵的酸意上涌。
他也知道他不一样,他是天子,是君主,是这天底下合该最孤寡的一个。一意孤行把她禁在身边,却永远没法子如普通人一般尽数交付。
一如而今他办薛家,明明知她牵肠挂肚,明明早已为她打算了后路,可是半句不可言。
为着那不可逾越的雷池。
即便是她,而她又过于通透。
他贴着她的脸颊轻蹭,语气温柔似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七里山塘到虎丘,马车在街上缓行,外头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将车壁砸的砰砰作响。
车厢狭小,仅容两人并坐,明微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静听风雨。
车轮辘辘滚过深深浅浅的水洼,车外一人披着斗篷蓑衣,眼神定定的望着前方。
“倘你我有幸,得至古稀之年,就去寻一处这样的地方可好?”
沥沥风雨,偏有一句呢喃入耳。他一扯缰绳,驱马前行数步,尔一回眸,见那刻着别开画馆几字的牌匾晃眼而过。
“你说过,昧才犹昧财。”她犹靠着他一动不动,语句却铿锵有力,“我要陛下,成千秋功名,为万世颂。”
皇帝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摩挲,“千秋功过,皆与后人评说。朕不图虚名,只求无愧天地百姓。”
她浅浅笑,挨在他臂弯缠绵,“容我留在姑苏吧,我想留在这里。”
“好。”他轻抚她的鬓发,顺势滑到腰间,顿了一会儿,有一瞬才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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