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京城郊外的官道上,一架遮掩的严严实实的马车在多人护送下,驶向幽云别院,马车上坐着的是愁肠百转的我,和昏迷不醒的澜依。自云皇口中得知,两日前,夏皇皇甫毅已正式向大云宣战。早就明了,云夏两国,终有一战,没有想到,竟然是我和澜依的出逃,为往后五年的旷日之争拉开了悠长的序幕。云皇虽是答应了柳帅,绝不伤害澜依,但那是在不威胁大云安危的前提之下。
纵然澜依心系故国,但是既嫁与夏国太子为妃,难免被云皇防范,此次一入幽云别院,只怕一生都要被囚禁于此。距离年少时节,同公主澜依在别院中玩耍嬉戏,仿佛并不久远,不过短短几年,我和澜依的境遇却有了那么巨大的改变。既然云皇肯放我们一条生路,纵然做囚徒也终究好过身首异处,至于云夏之争,我大云有镇北王称雄漠北,战无不胜,封雷元帅坐镇西南边境,柳帅生前也将皇城防守布置的固若金汤,即便夏国此战占了先机,却未必能如愿在大云攻城略地,一旦战事进入僵持阶段,夏国的国力未必能支撑的起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持久战。我安慰着自己,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看待眼前的局势。相比对战争的恐惧,我更忧心于澜依。
云皇派来的侍从小心地将澜依移到幽云别院的绣楼后,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我望着卧榻上仍在昏迷中的澜依,回想这一路她一直精神不济,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刺激,身体不知孱弱成了什么模样,忍不住就伸手向她脉搏探去,一探之下,如同被针扎了一样缩回了手。不同往日的脉象让我惊喜交加,那脉象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小生命正在澜依体内茁壮地成长,我的天,因着药物的关系,澜依在夏国近两年都未曾怀胎,谁知离开夏国那晚的春风一度,竟然会孕育出一个孩子。多么的不可思议,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再三把脉确认,才信了澜依真的有了喜,由衷地替她高兴。
欢喜过后,更多的是忧心,因为这孩子来得如此不是时候,在这乱世的风口浪尖,我和澜依都恐难自保,又如何留得下这个幼小的生命?若是云皇得知此事,必不会容许夏国太子的子嗣在云国出生成长,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除掉他。短短一月之间,澜依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祖父,若是此时再没了孩子,再坚强的女人也绝受不了那样的打击。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能帮澜依留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我心头涌上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送澜依回夏国,原因之一是我已经知晓皇甫宇浩和澜依之间的渊源,他肯为我们的出逃费心遮掩数月,可见他始终是想给澜依留着回头的路,其二澜依怀着他的子嗣,便是看在孩子份上,他最多废去澜依太子妃的头衔,不会要澜依性命,堂堂太子,胸怀天下,不至于连发妻幼子的存在也容不下。可是,在这个个节骨眼上送澜依回夏国,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若是无人相助,我们就连这幽云别院都走不出去,谈何远赴夏国?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望着澜依略显憔悴的睡颜,我起身转向西厢云皇安排给我的住所,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该不该让澜依在心力交瘁之时得知此事。我又该找谁去助我一臂之力保住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一回身,却见窗边一道黑影闪过,揉揉眼睛细看,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我只当自己在重压下神经过敏。因为云皇重点防范的只是澜依,所以我所住的西厢,并无派兵看守,我满脑子都想着澜依和孩子,因而并未环顾四周就跨入了房门。待我刚刚自屋内锁上房门,就觉颈间一凉,“别动。”身后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简洁地表达着主人的意图,同样的匕首,同样的黑衣,让我实在无法流露出被人劫持应有的恐惧。我轻轻一笑道:“连招式都是一样,公子这刺客扮的可是好没新意,或者我该称呼您‘太子殿下’?”说着推开匕首,一把拉下他覆面的黑巾,果然看见皇甫宇浩那张英气十足的脸。
皇甫宇浩见被我窥破了伪装,也不躲闪,索性放开了我,径自坐到桌前为自己倒上一杯凉茶,回我道:“灵惜不也是如从前一样喜欢扮作无盐东施么,小小一名宫女也敢做李代桃僵之计,还敢混入夏国皇宫,在本太子眼皮底下掀风浪。或者你更喜欢本太子叫你,灵洛瑶?”我不自觉地摸摸脸上描画出的红斑,听他话中意思,早就认出了我是英华殿上假冒澜依的灵洛瑶。既然伪装都已经撕破,疲惫的我便不愿再和他周旋,索性问个清楚:“太子究竟是何时撞破了我们的身份?又如何得知澜依是假冒的公主?可是那云国的内奸将消息透露于你?”皇甫宇浩长眉一挑不屑道:“灵洛瑶那点三脚猫的化妆和下药技巧,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如何能骗得了本太子,哪里需要内奸来泄密,幽云别院初遇时,你把我当做刺客,大喊一声‘澜依快跑’,我就知道那里住着的,不是真正的云国公主,不过本太子想娶的,只是那个让我一见倾心的女子,管她是公主还是乞丐,本太子都不在乎。”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到了夏国后才露出的马脚,却没想到会早在幽云别院时,他就知晓澜依真实的身份。“你既知道她真实身份,为什么不直接向柳元帅提亲,反而向云皇求亲?我看你分明是觊觎云筝公主,误打误撞才娶了澜依!”经历了太多的欺骗与阴谋,我已经不敢再轻信他人,于是故意出言激他,作为试探。
“灵洛瑶,你真是太高估了你们云国的公主,小看了我皇甫宇浩,任你们的公主再美再好,我想要的,确是澜依。可她是云国虎贲元帅的孙女,我若不以出兵向云皇施压,逼得云皇不得已找澜依代嫁,柳老元帅如何能同意孙女嫁入夏国?我若不以娶云国公主的好处打动我父皇,我父皇又怎会答应我娶一个异国女子为正妃?我费了那样大的心思才与她结为夫妻,你们倒好,那样不管不顾就逃回了云国。”皇甫宇浩对我的话极其不以为然地反驳。“如果真像你所说,你对澜依一往情深,如何眼看她被李妃冤枉,不追究李妃,反而软禁我们,如此厚此薄彼,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不逃,难道等着你们一个一个轮流向我们下黑手,刀架在脖子上了再想怎么逃跑不成?”我向来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反正此时是在幽云别院,皇甫宇浩也不能拿我怎样,我便口无遮拦地和他抬杠。不说还罢,我话音未落皇甫宇浩就吃了炸药一样火冒三丈:“李妃犯了劫持皇贵妃这样的重罪,我都力保她不死,为的就是让你们明白,皇甫宇浩绝不会与自己的女人为难。发生那样的大事,我不先发制人软禁澜依,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若是等到父皇开口治罪,你以为你们会比被软禁好过?”
听了皇甫宇浩的话,我才知道,他为澜依,费了多少心思,怪不得澜依误会他冷待他时,他会那样动怒,如今他冒着风险潜入云国,必是不会轻易放弃澜依,我便放心大胆地向他说出我的请求:“既然太子如此看重澜依,那么,求太子一定想法子带她回到夏国,越快越好。”皇甫宇浩像是听到什么天下奇闻一般诧异,接着冷冷一笑道:“我为娶她,可谓是机关算尽,可她把我满腹真情弃若敝履,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回云国,如今怎会与我再回夏国?”我听他此言,不禁又气又急:“澜依向来清高自持,她自小就不像其他闺中女子那般重视儿女情长,她那般貌美又兼具才情,当年倾慕她的男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是她就只对你一人动过心,在夏国她之所以淡然待你,全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苦衷!”“她的苦衷?就是掩藏住她柳家小姐的身份不被识穿,她爱的,是幽云别院的月下故人不是我皇甫宇浩。朝堂上大婚之日,我以为会看到她惊喜交加的表情,没想到她根本认不出我,向我示好,也只是为了救你才与我周旋,这两年来,我真心相对,她却事事提防,到头来居然还把我当成是谋害她祖父的卑鄙小人。”
想是压抑了许久,皇甫宇浩一开口就不再停下,像是要把多年的委屈都通通道出来。“我皇甫宇浩自幼眼高于顶,曾以为这世间除了我的亡母外,没有任何一个女子配与我比肩。那年潜入云国,本是为刺探军情,将我国的细作安插进云国腹地,可是不知为何,竟然会因着道听途说的缘故,潜进幽云别院,在这里我找到了稀世的珍宝。”说到这里,皇甫宇浩的脸上,不自觉地浮上一丝浅笑,“月色下的澜依,那般温柔却又那么勇敢,美丽的不像话,又是那样的高贵,让我这生来在万人之上的人,都觉得自惭形秽。独建翊澜宫,只为她一人,怕她遭人嫉恨,只敢半夜偷偷摸摸地去见她,我皇甫宇浩,这一生只为她卑微至此,可就因为我是夏国太子,不是幽云别院的那个男人,所以任我如何努力,她也不肯给我真心的笑容,不肯为我再弹绿漪,不愿为我生儿育女。我,我好恨!”话题转到了心痛处,皇甫宇浩脸色一变,竟将手中杯盏捏碎。
我见他话语真诚,又语带忧伤,此时也消了火气,投桃报李道:“你以为澜依是为了什么月下故人才与你淡然相处的么,她同你一样,早就知道了你的另一个身份。澜依她爱你,爱惨了你,可你们之间横着的,不是普通的情敌,是云夏两国的利益,”我喘口气,接着对他说:“她的身份是云国靖远护国公主,如何能与敌国太子相爱?不想你有一天要在挚爱和江山中痛苦的抉择,所以她装作不晓得你的身份,与你淡然相处,她怕她生下的孩子会因为云国的血统而不被接受,所以宁可去喝那伤身的毒药。她为你这样委屈自己,你还认为她心里没有你?逃离夏国,是我们不对,但是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们是受了云国内奸挑拨离间,以为你暗害柳帅才出此下策。现在我只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带澜依走,你来若只是为了发泄委屈,就请就此离开,我灵洛瑶大不了舍了性命,也要护澜依周全。”“我早知道西梁慕容氏在幕后搞鬼,只没想到她竟然有通天的本事勾结了云国的内奸,可如今澜依重回故土,云皇对她呵护有加,不需要你的保护,也轮不到我来带她走。我父皇已经对云国宣战,我再也没有可以牵制她留在夏国的砝码,她又如何肯随我回夏国,我此次冒着风险前来,只想看她一眼,确定她平安就好,根本不奢望还能与她再续夫妻之缘。”皇甫宇浩说罢露出一丝无奈地苦笑。
“我的太子殿下,若是只有澜依一人,我自然不用担心她的安全,但现在她肚子里有了夏国的小皇子,你若是云皇,可还能容得下她?”看到皇甫宇浩的态度,我必须将实情相告,如今我与澜依被困幽云别院,实在是无处求援,澜依的身子,多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皇甫宇浩与澜依彼此有情这一点我再无需怀疑,不过就是四个字当局者迷,让二人的感情陷入了僵局。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不失是打破僵局的一个契机,我怎么能不好好利用?皇甫宇浩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似是不信,又是欢喜,狠狠地抓住我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我和澜依真的有孩子啦?你不是在诓我吧?”见他欣喜到失态,我自然是要趁热打铁,推开他的手道:“太子尊贵,日后身边必然佳丽无数,不必担心后继无人,想也不会稀罕澜依母子,澜依若能逃过此劫,日后与孩子相依为命,不会劳烦太子挂心,若是劫数难逃,也是命中注定,只是可惜了孩子,连父母的面都未曾见过,就要。。。”说着作势挤出几滴眼泪,故意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我们的孩子我不会放弃,澜依,我更不会放弃,你好好照顾澜依,我这就回去集结安插在云国的细作,三日后子时,围攻幽云别院。”
皇甫宇浩在这两军频临交战之际,不顾安危潜入幽云别院,不过是为了暗中偷看澜依一眼,不敢与澜依相见,便来找我旁敲侧击地询问澜依状况,又怎么会真的抛下澜依不管,被我几句话一激,果然真情流露。我却还不可过早欢喜,且不说皇甫宇浩是否能在三日内集结到足够的兵马,单说这乱军混战,就算澜依如往日一样身姿矫健,也就难保不会受伤,何况如今受柳帅离世的重创,又怀着身孕。强攻别院,只怕并非良计。耽搁不得,强攻不得,怎么办?皇甫宇浩显然也有同样的担忧,一双浓眉紧皱,想到今日见面时他的讥讽之言,我脑中灵光一闪,同一个幽云别院,同样的重兵把守,上演同样一出李代桃僵,只要计划周详,又怎知就注定还是同样失败的结局?想到这儿我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拉过皇甫宇浩,认真地吩咐:“澜依如今身体孱弱,禁不起乱军强攻逃亡,太子潜入云国,自然带不来重兵,若是计划失败,非但澜依不保,连太子也会暴露进而引来杀身之祸,我另有妙计救出澜依。”说着拿出一方手帕交给皇甫宇浩道:“劳烦太子连夜寻访,看哪家的小儿如今正患水痘之症,将那痘浆拭在这丝帕之上,再想法子将丝帕送还与我,此后几天密切留意我房中灯光,若见我屋内灯光三亮三灭,就于次日清晨埋伏别院东十里地乱坟岗接应澜依。剩下的,就交给我。”皇甫宇浩对我此举不甚理解,眼神中透着怀疑。我郑重地告诉他:“太子大可放心,灵洛瑶绝不会拿澜依的命冒险,此去小心,收集痘浆之时以纱布覆面覆手,切忌不可触碰到浆痘,否则太子亦会感染此症。”皇甫宇浩见我成竹在胸的摸样,终于点点头,接下丝帕,隐匿入夜色之中。
因为急于带走澜依,皇甫宇浩夜半时分就送还了已经沾染了痘浆的丝帕,我自他手中夺下丝帕,紧紧压按在胸前,拿到了能救澜依的宝贝,叫我如何能不激动。那厢皇甫宇浩却忙出声劝阻:“快放下,小心染上那痘毒。”我微微一笑道:“我十五岁那年便出过了痘,此症一经感染,一生都不会再得,太子放心,如今请速速离去,时刻注意我房中灯光变幻。”此地确是不宜久留,我们互递一个勉力的眼神,皇甫宇浩便匆匆离去。
这水痘之症本常见于小儿,于性命是无妨的,但若是成人沾染,症状却来得猛烈许多,高热不退不说,还会满头满脸生出黄豆大的脓包,状如天花,我便是要用这痘毒弄花澜依的脸,谎称她患了天花,好移花接木。天花有多可怕,相信每一个经历过三年前的那场天花浩劫的人,都再清楚不过,那是许多人家一辈子的噩梦,却也是我与若枫之间唯一一场带了缱绻的绮梦。
那时是承启十六年的春天,开年后便一直无雪,气温也比往年高出许多,是名副其实的暖冬。宫里的星象师都担忧,那恐怕是灾祸的预兆。果然我刚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京城里就渐渐泛起了流言。先是如新闻般在民间流传,说哪家哪户的哪个孩子死于不明原因的高热,慢慢的,死亡的数字节节攀升,即使是哪一家全户死绝,也不再是可以流传的新闻。年少不知愁的我,根本不懂天花的恐怖,直到疫情蔓延到了皇宫内院,我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皇上不得不带着皇族与百官前往冬都临安避痘,而冷宫的西南角,专门开辟出来净房几间,安置已经患病的宫人。随行的人员中,没有包括我,作为公主贴身侍婢,我需留守清宁宫,打理云意阁,以免公主回宫时面对杂乱无章的寝殿。
车队出发的那天,我跟在队伍后一直送行到神武门。澜依陪伴公主坐于銮驾之内,自是瞧不见,我的眼睛便只紧紧追随着玉卢马上,若枫的身影。不知是否是人员广杂的原因,那平日里温和的玉卢,有些躁动不安,我一边在心里安抚玉卢,一边期待着若枫能回头看我一眼。是谁说过,期望越大,失望便越大,等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我耐不住性子,决定掉头离开,如果真要等到他身影消失于地平线还不见他回眸,那我岂不是会失望透顶,还不如就此离去,当做错过了他的回望。思罢我慢慢地转过身,怅然若失地向云意阁走去。
皇室全族离宫,这清冷的皇宫里,每日除了身体强健的侍卫定时清洁撒药外,便只有膳房送饮食时才会有些声响。当伺候公主梳妆的浅儿因高热被人从云意阁拖走时,我的心里的担忧渐渐上升成恐惧。但我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安慰哭叫的浅儿道:“别怕,别怕,待你治好了病,我央公主赏你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迎你回云意阁,好不好?”我的安抚一点效果也没有起到,浅儿哭叫的更加大声:“我不要,我不要,你不知道,西南的冷宫里是连饮食饮水都没有的,根本就没有大夫医治,去了冷宫的病患,全是去等死的,洛瑶你救救我,别让她们带我去那里。。。我不想死。。。”可她还是被强壮地禁卫军拖走。听着她的哀哭我心中一恸,看到禁卫军如此粗暴的行为,我怀疑浅儿说的都是真的。若果真如此,那些染了天花的病人境况该是多么凄惨。想到这儿我如何能坐得住,偷偷溜到御膳房,把随身带着的两个竹篮里,装满了饮水和馒头。就算不能找大夫来医治,我起码要给浅儿和那些病人送去点食物。特意选了月黑风高的子时,取道御花园,靠近西南冷宫,还没等接近,就听到里面声声不断地呻吟与惨叫。在夜色下格外瘆人,看来浅儿所说的状况的确不假。我强忍着一波波的恐惧,大着胆子翻墙而入,隔着窗户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呕吐出来。上午还能跟我说话的浅儿此时蜷曲在一堆湿漉漉的稻草上,脸色烧的红如炭火。周围还有许多的病患如死狗般胡乱躺做一片,有的身上脸上已经生出了大片的脓痘,此时正流淌着黄水。“浅儿,浅儿,”我忍着不断冲入鼻腔的恶臭,轻声呼唤着浅儿,却得不到回应,里面的病患听到了我的动静,全都挣扎着向窗口门缝爬来,我慌忙把准备好的食物和净水从窗框去硬塞进去,一双双枯瘦的手臂争抢着已经有些干硬的馒头,我忍不住流下泪来,心酸地离开。
皇上和公主都不在宫中,我想要找人帮助都求救无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多送食物过去,尽我所能地减少些他们的痛苦。可是却糟糕地发现,被关入冷宫的宫人几乎日日都在成倍地增加,这疫情难道真的是控制不住了么。一个夜晚我带了更多的食物又潜入了冷宫,争抢食物的人们过于疯狂,不知是谁那长满脓包的手,竟然死死抓住我手臂不放。因为恐惧我失声尖叫,待发觉自己喊出了声,连忙回头巡视身后,大批的禁军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出来,带队的正是封华。不由分说,便打开了紧锁的屋门,我不待开口询问便被一脚踢了进去,大门立刻落锁。我疯了一样摇晃踢打着木门,求他们放我出去,可是只换来一句:“京城的疫情已经是控制不住的趋势,你还跑到鬼门关前转悠,找死老子就成全你。来人,点火。”
我这才注意到这些官兵是带了油桶与火把来,他们是打算今夜将这些病患一并烧死以绝后患。我想不到我生活了三年的皇宫,竟然真的是个吃人的牢笼。封华话音一落,便有大桶大桶的清油自门缝窗口泼入,紧着着就被火把点燃。原本抓着门框死命摇晃的我,被瞬间而起的热浪逼到了墙角,可是躲不过那一团团升起的浓烟,不多时我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流了满脸,边哭边想:“灵洛瑶不过是见不得人受苦,怎么就遭这飞来横祸。”烟雾越来越浓,热浪也一波比一波灼热,我无处也无力去躲,烟气让我的头脑开始迷混不清。仿佛听见门外有争执打斗的声音,噼啪一声巨响,些许清新的空气涌入,我强睁开眼,烈火中,紧锁的木门被人犀利地踢开,一个似梦还真的身影在火海中出现。嘈杂中,听不清是谁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可我能感觉到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若枫,”我低声唤他,话一出口我就不禁笑自己,面对这么糟糕的状况,居然还在想他,他如今跟着云皇和公主在临安城,此时此刻怎会出现?灵洛瑶真是天真的可怕,临死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若枫,做着美梦。“宁若枫,您是皇上身边的人,不在临安保护皇上的安危,竟然跑回京城趟这趟浑水?”待我听清封华口中道出宁若枫三字,我挣扎着睁开了双眼,正对上那双我偷偷看过无数回的眸子,我的心脏便不再受我的控制,狂乱地跳动起来。原来那不是我临死前的梦境,真的是若枫救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望着他眼泪不住地流淌。
“浑水又怎样,便是刀山火海也无妨,识相的就放我们离开,否则莫怪我不顾同僚情义。”我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的动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只狠狠地将头埋入他胸前的衣襟。
“宁若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为了这个染了天花的女人,你要自毁前程,你脑子被门挤了吧你。”又是那个让人厌恶的封华,回答他的却是幽染出鞘的声音。我还来不及阻止,身体就被若枫禁锢于怀中,眼看他与禁卫缠斗起来。若枫在皇上身边当差三年,怎么会不知道与禁军动手,便是要判以乱党之罪,他此举真的是为了灵洛瑶自毁前程啊。“若枫你住手,你不能与禁军冲突。。。”我不住地劝解,都在骚乱中被夜风吹散,除了跟着他旋转躲避,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那一场激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只记得当我被若枫抱上玉卢时,已经是浑身滚烫,疲惫不堪,双手摸到若枫的衣襟,血渍都已经干涸成硬块。待狂奔至荒郊野岭的一处茅屋时,我的状况几乎可以用气若游丝来形容。“为什么会回来找我?”被安置于软榻之上的我,问的虚弱无比,说着自他手心抽出被紧握的手臂。他再次抓上我手臂,眼里一抹痛色闪过,仿佛是心中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轻抿薄唇吐出低低的一句话:“放心不下。”不过短短四个字,就胜过了千言万语,轻而易举地逼出了我的眼泪。“其实我从前日就开始了高热,就算你今日救了我,染上了天花,我也离死不远了,你走吧,去找个郎中开药预防,你今日救我出火海已经是无以为报,若再传染了你,我死也不能安心。”抬手去抹泪,发现手臂上已经出满了脓痘。那么可想而知,脸上是怎么一副光景。我连假装淡定也做不来,冲着若枫边哭边吼道:“你走啊,你走,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想你看到我垂死挣扎的样子。。。”
痛哭中双唇却被人含住,一阵轻咬,一阵舔舐,我本就迷糊的头脑此时更是混乱不清,哭不出声,只呜呜发出些低吟,身子依然难受无比,不住挣扎扭动着。若枫终于放开了我,望着泪眼迷蒙的我道:“你若是患病,如今我也已经被传染,便是要去阴曹地府,我也相陪。”
极度缺氧又处于高烧中的我,越发觉得难受,先是一点点的被蚂蚁爬过的感觉出现,渐渐的,麻痒遍布了全身,难受的让我连呼吸都粗重起来,一边大哭,一边向身上抓去。原来天花这么可怕,让人在死前还要经历这样万蚁噬身的痛苦。“若枫,我头好疼,身上好痒,这一劫我是逃不过了,求你用幽染,给我个痛快。”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席话喘了许久才说清楚。若枫一手禁锢住我欲向身上抓去的双手,犹豫了许久,最终抽出腰间的幽染,我以为他听懂了我的哀求,想到即将解脱痛苦,我半睁水眸,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笑。只见若枫垂下雾蒙蒙的双目,手中幽染划出一道柔绿的弧线,却不是冲着我的脖颈,剑影闪动间,我一身宫装化作了碎片。我还搞不清状况,人就被若枫压进了怀抱,他调整到一个让我觉得舒适的姿势,开始自屋内的水缸拘起一捧又一捧的清水,缓缓地浇落在我身上背上,冷水流淌过脊背,有些凉,却大大减弱了瘙痒,虽是依旧不舒服,但已经不像起初那样难以忍受,对舒适的贪恋,让我无暇顾及男女大防,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丝清凉。间或有热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身上脸上,怕是若枫的伤口又裂开淌血了吧。我好想帮他包扎伤口,身子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挣扎着说出一句话,终于沉沉睡去。那句话是,你流血了,好烫。
清晨醒来,麻痒消褪,只有一些淡淡的不适,让我知道昨夜并非梦境,睁开眼,看到双目紧闭的若枫,似乎是在半梦半醒中,仍机械地动作着,向我身上浇注着清水,那水连床铺都几乎湿透。我意识到,我没有被病魔打倒,而昨夜我就是这样半裸着身子在若枫的怀里靠了一夜。全身的血都好像涌上了大脑,我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若枫像是感觉到了我的异动,停住了动作,抱起我,将我移向床头较为干燥的一侧,拉过一床薄被将我包裹后,才睁开了眼。他的双眼肿胀不堪,眼底密布着血丝,可他灿若春花般的一笑,却让我觉得,他依旧是那样的风姿灼灼。他的声音也嘶哑到如同被炭火烤过,我仔细地辨认他的话语后才明白,他是在告诉我,我患的病是水痘,所谓天花,原来是虚惊一场。痘痘发出后,不消半月就可以消退痊愈。
若枫安置好我,不顾一夜的疲惫,出门为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寻找食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那时的心境,只用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与民风豪放的夏国不同,云国女儿最最看重操守,若是传出去被人看了身子,这辈子也别想有人愿意娶我。可是若枫他救了我的命,我若要他为此负责,便是恩将仇报,若说不介意,那就是恬不知耻。所以此后,我们在那破败的小茅屋里度过了整整一月的时光,即便每天朝夕相对,他对我的奉若神明地呵护,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些什么,是该谢他救我,还是该骂他割碎了我的衣衫?只好故作矜持,就那样自欺欺人地沉默着。虽说我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被迫娶我为妻,但他能自毁前程救我,在以为我身染绝症时吻我,就该不是对我无意,所以我或多或少地对他存了期许。而若枫,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任由别扭,矫情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淌。直到得到云皇还朝的消息,他才主动打破了僵局。却是对我说,那晚,他并没有看我的身子,要我放心。那时我便知道,他是要回朝向云皇请罪去了,毕竟他是当着众人的面,和皇城禁卫动了手,满脑子忠君报国的若枫,绝不可能逃避一世。就如同我一定会选择和他共同进退。
他那一句要我放心,打破了我心中的希冀,他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怕我报了嫁给他的心思,才主动澄清吧。可惜太晚了,在我清醒的那一刻,那一眼,宁若枫就在灵洛瑶的心里,生了根,无论他与我的距离有多远,又或者是时光过了多少年,灵洛瑶只为他一个人,留着一份深沉入骨的爱,即使这份爱,不能被人知晓,也永远得不到回报。
重返清宁宫后,因为公主的庇护,我又一次逃过了责难,可是却有整整三个月的时光,我都没有再见到若枫,我以为他是怕我对他报了不该有的想法,故意和我疏远,给我清醒和忘却的时间,再见面时,我便努力让一切回复到从前的样子,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甚至连一句道谢的话语也不曾提起。就好像那一场惊心动魄,那一片侠骨柔情都不曾存在,只是我一个虚假又美丽的梦。若是当年的我,能少一些自卑,能对若枫多一点信任,我就该懂得,一个固守孔孟之道的男子,为了一个女人,抛下自己的前程似锦,与她一同面对那样可怕的疾病,不惜违背礼教,除了爱惨了那个女子,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而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自神武门的侍卫口中得知,若枫因为那夜的剑扫禁军,被打了整整八十军棍,三个月的时间,都是困于床榻之上养伤。而他拜托在皇宫只手遮天的公主,压住了这个会让我心痛的消息。曾经的若枫,是每每救我于困境的人,他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诠释着什么叫做生死与共。后知后觉的我,却从来不曾读懂。如今再次身陷囹圄,我却再也不能期待他像当年一样,冲破火海,剑扫乱军,来将我救赎。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深情,他的一切,都将属于另一个女子。而那狼狈不堪中含泪的一吻,便成为我们一生仅有的一次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