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云国境内,我和澜依总算是没有了性命之忧,可是两个女子孤身赶路,总是有些危险。于是便商量着扮作夫妇。本来澜依貌美,该是扮作妻子,奈何我的身量太矮,高挑的澜依便换了男装,而我则做农妇打扮,接近皇都时,怕被人认出,我还刻意在脸上描上一块大大的红斑。赶路途径城镇,并没有听到市井中有与战事有关和关于柳帅的流言,我们估计,是当权者还在封锁着消息。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马车载着我和澜依,缓缓驶入一片红艳似火的枫林,不远处,一对青年男女正背对我们共坐一块青石之上。枫林晚中得景色,还是那般耀眼迷人,但共赏美景的人,已经不是我和若枫。怅然若失地笑笑,我扬鞭催促偷懒停顿的马儿,若再不逃离,我便不能保证自己能控制的住眼中的泪。
然而一声清笛响起,僵住了我所有的动作。我如木偶一般爬下马车,定定地站在那一对男女身后,静听那一曲云国少有的笛音。“洛瑶被逼嫁人,我知你心中苦闷,只是时过境迁,如今两年已过,你还是日日吹奏木笛,流连于这枫林,连微笑都成了奢侈,难道你一身的文采武功,打算全部埋没于此?光耀宁家的理想,也打算就此放弃?”女子的声音如清泉般悦耳,但夹杂着一丝嗔怪。男子停止了吹奏,捻起青石上一只小小的酒盅,自斟自饮:“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话虽如此,只是心失去了依托,站的再高再远,也不会觉得满足和快乐。。。”怪不得一入枫林,我便有那般酸涩的感触,原来只因故人在此。
男子话说一半,似是无从开口一般,生生打住,浅酌一口后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澜依远嫁夏国,洛瑶成了王妃。公主正值妙龄,也该早日寻一知心男子,琴瑟和鸣了,何必陪着我蹉跎光阴。”
女子闻言轻笑一声,缓缓起身远去,在男子有些不解的目光中,解开颈间衣扣,柔美的双臂向天空一挥,外袍坠落,露出一身金色的长纱舞衣迎风招展。水袖举,纤腰沉,金华灿灿著此身,华丽的旋转,耀眼的舞步,让见者无不惊叹。金凤展翅翱翔,百鸟藏羽来朝,这便是舞蹈凤凰于飞带给观者的震撼。
凤凰于飞,一舞倾城,而容色艳绝的云筝公主,只用这绝世的舞姿倾倒一人-----我们共同的挚爱,宁若枫。而若枫,在这般让人沉迷的舞姿里,如何能不动容,不迷醉?只见他放下酒盅,手指轻移,将身畔的木笛横在唇边,指尖跃动,凤凰于飞曲,响彻枫林。
一曲终了,云筝公主展开如花的笑面,款款行至若枫身前,朱唇轻启道:“当年我为寻你,不惜追去边关前线,而你为了护我,甘被夏军所俘,我们也算是有过生死与共的情谊,扪心自问吗,今日我起舞,你伴奏鸣笛,难道不是因为对我有情?你不尝试,如何就知道,将来往后,段云筝不能取代灵洛瑶,成为你心里新的依托?”公主的声音,娇柔温婉,可是却掩饰不住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有些人,生来就沐浴在阳光之下,无论何时都会有满满的自信,即便遇到挫折,也会用积极的心态的迎难而上,就比如此时勇于追求爱情的云筝公主。一席话,让若枫哑然,这般勇敢的表白,连我都被打动,何况是一向怜香惜玉的若枫。“段云筝以性命起誓,此生非你不嫁,即便你始终不能忘记洛瑶,我也永远会如同今日这般与你相依相伴,只求你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公主说着,踮起脚尖,侧过面庞在若枫唇边送上轻轻的一吻。若枫的双肩骤然一紧,几欲后退,但终究只是别过头去,垂下双眸,呆立未动,胸腔起伏,吞吐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原以为,夏国的两年时光,已经足够我淡忘那些让人伤怀的往昔,此番回国,对若枫琵琶别抱也做足了心理准备,想不到,眼见此情此景,我的心依旧是那样的苦涩。我一手紧握成拳,压按在胸口,想平伏下那狂乱到让我觉得痛楚的心跳。伸手拉过澜依,本能地想要逃离,可是疼,好疼,疼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带,发出一声微弱却凄惨的呻吟。林中的男女,同时回头,正面对上来不及躲闪的我,以及我身后的澜依。一时间,除了横笛倏然坠落的轻响,风过无声。
相互久久的凝视,时光在这一刻静止,所有的人都如泥塑般呆立。我知道若枫在第一时刻便认出了我,因为从他迷蒙的双眼中,我看到既惊又喜的光华。几年的朝夕相对,他又怎会被红斑的乔装骗到。“澜依,你不是该在夏国皇宫做太子妃么,还有洛瑶,与萧宇恒成亲后都闭门谢客,怎么今日会一同在此出现?”云筝公主第一个打破宁静,带着怀疑地问询,说话间不忘紧紧地攥住若枫的衣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忙收回投在若枫身上的目光,脸上挂起一个久别重逢该有的微笑。只不知道这微笑可还如当年的纯粹与美好。“我们,我。。。”异样的气氛和公主的话,让我知道此时并不适合叙旧,可是巧舌如簧的我,总在紧张时,不由自主地结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于是俯身捡起滚落在脚边的横笛,故作镇定地将它放回若枫手心,掩饰自己的尴尬。澜依见状,简单地讲明我并未随萧宇恒生活在镇北王府,而是远去了夏国后,便单刀直入地问出我们心中的怀疑:“我们收到宁将军枫叶传书,说云夏两国战火重燃,祖父重伤,而且我们的身份已经被夏国太子识破,断无留守的必要,才快马加鞭地逃了回来,只是宁将军不在边关杀敌,怎么反而在京城吟风弄月?”澜依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回头与她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的,同是越来越多的慌乱。
“若是两国开战三月,京师怎会没有任何消息?自澜依远嫁后,我和若枫每十日便探望柳帅一次,根本不见他有任何受伤的样子,而且若枫两年来都是这般深入简出,禁军统领的位置都交由封尘顶替,他哪来的战报传给你们?你们这般出逃,皇甫宇浩怎么会善罢甘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乍听公主所言,不由得我大惊失色,其实这一路上的风平浪静,已经让我和澜依生了些许怀疑,如今公主的话,更是证明了这事态的不寻常,枫叶传书,绝对不是若枫的亲笔。静下心来细细思量,联想夏国皇宫中的种种遭遇,足够我们明白,我和澜依,落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
从前夏宫中人,对澜依各种的栽赃陷害,其实本质是为了破坏姻亲盟约,给夏国出兵大云制造借口,只是因为澜依的隐忍,皇甫宇浩的维护,未曾得逞。如今澜依和我上当受骗,设计皇甫宇浩,主动出逃,是我们自己为夏国出兵大云制造了一个绝佳的借口。皇甫宇浩没有说谎,他真的不曾对柳帅下手,真正在夏宫里兴风作浪的另有他人。
能够瞒过皇甫宇浩在夏宫中行事,那人在夏国的地位必定非同一般。慕容贵妃?皇后?又或者是夏皇本人?可是,无论是谁,都根本没有理由与途径得知我和若枫这等小人物的底细,那么整件阴谋,必有云国内应参与其中。究竟是谁,可以将若枫的笔迹模仿的惟妙惟肖,
知晓我们与若枫的种种渊源,骗取了我和澜依的信任?我快速地在脑中梳理一遍可疑的人选,一个个罗列,又一个个排除。一张张脸孔自眼前掠过,一个孤寂又非常模糊的人影在脑中定格。难道是她?心中那个大胆的怀疑让我不寒而栗,联想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那内奸是她,可还是一遍遍在心中祈求,老天保佑,不要千万不要是她。
在这样事关两国邦交的大事前,我不得不把与若枫的感情纠葛放在一边。当机立断的选择,就是立刻打马返回夏国,越快离开,就可以将越少的人,扯入其中。况且这一路并未听闻夏国散布出太子妃出逃的流言,或许是皇甫宇浩一手遮天封锁了消息,那么我和澜依也许还有回头路可走,虽然那路,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回夏国,逃不过一个违反宫规,就地问斩,但夏国便没有兴兵大云的借口。隐匿于大云,或许能保留性命,却将两国百姓陷入水火,好一个艰难的选择。在我拿不定主意,用眼神向澜依寻求支持时,澜依转身,朝着紫晏宫和虎贲元帅府邸的方向屈膝跪倒,俯身叩首,用那无奈又坚定的三跪九叩,清楚地表明了她的立场。于是我最后望一眼若枫,将目光投向林边的两匹快马----玉卢和银月道:“洛瑶与澜依,愚昧受骗,或许已经酿下大祸,详情待日后细禀,现请公主和宁将军借玉卢银月一用。”不待公主应答,拉起跪拜结束的澜依,向战马奔去。然而却觉手臂一紧,回眸看去,我细弱的手腕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箍住,抬起眼眸,对视上那一双狭长的凤眼,那眼中,笼罩着哀伤的浓雾,点点水色跃动,如星辉在夜空里闪烁,仿佛在看一样失而复得的至宝。我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那样让人动容的眼神,让我知道,这两年无处诉相思的痴情人,并非只有灵洛瑶一个。若枫的手死命地压按住我从不离身的白玉鸳鸯,将我的骨骼硌得生疼,我却觉得那般幸福。然而相思相恋又如何,我和澜依闯下大祸,若不尽快回夏国,日子久了,皇甫宇浩也无法将此事遮掩。我们虽是女子,却也懂得何为应有的担当,怎可引起两国战乱,还厚颜偷生。
当初我和澜依是以为云夏两国已经开战,才心灰意冷逃回大云,而今得知被传递了虚假消息,我们的出逃才是真正可能导致两国兵戎相向的原因,一时间又是着急又是悔恨。
其实,我好怕去面对那未知的局势,可是我却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而那理由,带给了我使用不尽的勇气。“我和澜依,闯了大祸,必须要回去,收拾残局。”我强狠下心,试图用力抽出被禁锢的手臂。“回去?回哪里去?云夏两国终有一战,根本不是你和们两个女子可以阻止,你回夏国是去送死,你以为又能收拾得了什么残局?!”若枫的话,如同他的手臂一样有力,云夏两国,终有一战,我与澜依又何曾不知?可是,引发战乱的祸水红颜,不能是我和澜依,那样的名声,我们背负不起。更何况,若滞留云国,叛国投敌的罪名压下,遗臭万年的,将不止是灵洛瑶和柳澜依。
“军国大事,小女子不懂,洛瑶只知道,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若是我们滞留云国,两国大战,便迫在眉睫,与夏国的充分准备对比,我大云,仓促应战,你认为,胜算几何?即便留在大云,背着祸国殃民的大罪,你又有几分把握我们可以得到云皇的宽恕?今日相见,本是意外之喜,未知今生何日还能再重逢,公主与宁将军不必挂怀,我们往后,各自珍重。”
一席话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哽咽,我不断地回想着方才凤凰于飞的舞蹈和笛音,才能迫使自己的话语里充满冷意,感觉到手腕间的力量渐渐薄弱,我借机挣脱了若枫的禁锢,扬手去抓玉卢的缰绳,却几乎是被勒进了身后他的怀抱。
“原以为你已经对和萧宇恒的婚姻认命,我纵然相思入骨,终究是不敢打扰你的生活,谁知你竟远引夏国,两年前的错过足够我懊悔终生,你以为今日,我会再放你走?”方才温柔吹笛的若枫哪里去了,身后的男人霸道到让我觉得陌生,同时激发出我不同寻常的倔强,我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叫嚷:“放开我,你放我走,你去和你的公主双宿双飞,施展你的凌云之志,灵洛瑶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你若向老天交出你的命,宁若枫就如同没了翅膀的鹰,活都活不下去,还展什么凌云之志?你若要走,我带你走,离开云国,离开夏国,离开这一切一切的忧虑纷扰!”我的心房被若枫金铁一般坚定的话语震颤,我的身体,随着他敏捷的动作,被抱上玉卢。挣扎磨蹭间,脊梁被硌的生疼,回手向他胸前摸去,再没有厚实的触感,只有一根根胸骨,突兀地矗立。那一刻,我放弃了倔强的挣扎,泪水就那样不知不觉地涌出,心中暗叹,两年不见,他竟瘦成这般模样。
皮鞭疾挥,战马狂奔,而同时疯狂的人,还有我和若枫。没有戴面纱,疾风夹杂着落叶,拂面而过,原本是有些痛的,我却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因为那一刻的我们,忘却了周遭的一切。若枫放下保家卫国的重担,我抛开失身他人的包袱,恣意地相爱,纵情地驰骋,是我以为一辈子也无法实现的梦。我不敢再发一语,怕这又如同我在夏国时做过无数次的美梦一般,转瞬就醒,只静静地聆听身后的呼吸,贪婪地轻嗅着那熟悉的气息。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悸动,摸去泪水,想学着公主的样子,将占有的吻痕,印上他的双唇。然而回身将朱唇送上,却被他眼中的凌厉吓呆,伴着玉卢一声长嘶,我与若枫被狠狠甩落马下,眩晕停止后,我拨开眼前乱发,只见方才还雄赳赳的玉卢马,被打造了倒钩铁刺的绊马索摔出了十数米,四蹄尽断,发出垂死的哀鸣。路的尽头,封字大旗缓缓自地平面升起,回头看向枫林,澜依也已被身着云国军服的兵勇团团包围。大军快速地向我们逼近,行进的步伐,一下一下敲进我的心坎,一点点敲碎我好不容易才凝聚起的希望。
大云封家军的到来,证明云皇已经得到了澜依归国的消息,才会派如此重兵捉拿。内心几番纠结挣扎,抱着一丝幻想能与若枫远走高飞,谁想到头来,终究是逃不掉。若枫比我更清楚眼前的情势,可是他的眼里,浓雾散尽,反倒闪动着异常清亮的光,像是看出了我的泄气,他紧握着我的手轻柔道:“还记得当年紫晏宫的那场血战吗?”我眼望着逐渐逼近的兵勇,轻轻地点头。“相信我,今日的我,依旧是勇冠三军的宁若枫,依旧能带你去属于我们的桃源,只要你,再不放开我的手。”
烟尘升腾,封家军副帅封尘出现在大军前列,逐渐向枫林逼近,而若枫的身姿愈加挺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待封尘手中的行军令牌。待那令牌举过头顶,便会有蝗虫一般的兵勇向我们涌来,蚕食我和若枫,精力高度集中的他忽略了身侧我手心中一道暗暗升起的寒光。该来的,终究是逃不掉,明明是那样真实的美好,却依旧如梦境一般短暂。宁若枫,这辈子我最不想放开的就是你的手,可是今时已不同往日,当年的那场血战,你有幽染在手,玉卢在侧,今天,为了灵洛瑶,你只有手中一杆横笛,还要勉强应战,是注定了要赔上自己,甚至是整个宁家,这样的情谊,是值得灵洛瑶追忆一生的珍宝,却叫灵洛瑶如何报答,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
素手扬,刀光起,血色出,若枫的手臂被我从不离身的匕首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在剧痛地刺激下,他本能地放开了我的手。“宁若枫,你移情公主,已是负我在先,如今,竟然还想抓我去向云皇邀功,今日,我便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要遂了你的愿!”我咬着牙吼出恶狠狠的话语,表面看是在发泄被背叛的愤怒,实则是刻意说给不远处的封尘。在若枫不明所以时,我举刀狠心向他刺去。原以为他即便不会还手,也会知道如何自保,可是,他不躲亦不逃,就那般呆呆傻傻地站着,我手中的利刃,毫无阻拦地,没入了他的小腹。血染刀锋的那一刻,我在他的耳畔含泪低语:“洛水浮花,终难相守,情深缘浅,终是擦肩,这一生,你我注定了错过,没有灵洛瑶的日子里,答应我,一样要好好地活。”没有责备,没有怨恨,薄唇轻启,他用含着哀痛的声音对我重复着三个字----“为什么?”
在他缓缓倒下的同时,无力反抗的我,束手就擒。双手被紧紧地绑缚于身后,我在本就不利于保持平衡的姿势下,被押送的兵勇在后腰狠狠踢上一脚,便踉跄地摔倒在满是碎石的山坡,随后又被粗鲁地拖起,石子将身体摩擦的火烧一般疼痛,我却只顾着回头,看着封尘指挥手下,小心地移动着伤重的若枫。若枫啊若枫,此时的你,一定不懂,灵洛瑶为何如此恩将仇报,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这其中的原由。
被拖出了十余米后,我终于挣扎着站起了身子,四下一望,见澜依亦是同样的狼狈,我们一路被推搡着,一同押送进了宗人府关押重犯的大牢,为了防止串供,我们分别被关押进了不同的独立牢房。这些年,我与澜依,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吹雨打,可是进天牢重地,这也还是头一回,心中的凄凉与苦涩,不言而喻。在潮湿阴冷的牢房中,我警觉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透过钢铁的栅栏,我看到封尘亲自在牢房巡视,看来云皇真的是把我们当做朝廷重犯来对待,否则怎会让三品禁军统领,肩负起狱卒的工作。
“封尘,封尘!”在牢门落锁的一刻,我拖着沉重的铁镣,一边用力地砸着牢门,一边向远去的封尘大喊。封尘闻声回头,重又回到牢房前,跌坐在地的我,抬头吃力地仰视于他。我与封尘并无深交,自五年前春波台上那场风波后,便再无交集。那时的他,黑衣黑发,还是个刚满十八的冷峻少年,虽然果敢出众,却因庶子身份,分外低调。而今的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功名傍身,比哥哥封华更得云皇倚重,早不是当年处处屈居人下的封家庶子。想到我如今阶下囚的身份,我有些懊悔自己鲁莽地直呼他名讳,连忙改口尊称一声封统领。数年官场的历练,让封尘退去了少年的青涩,成熟的面庞上已有将帅之风暗含,但他依旧保留这少时的谦逊,屈膝扶起我柔声道:“灵小姐,皇上已经吩咐,在提审定罪之前,决不会伤小姐一分,灵小姐不要害怕。小姐这般急唤封尘,可是有事需要封尘效劳?”
这世上,多少人落魄时谦逊,一朝得志,便飞扬跋扈,封尘面对落难时的我,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以礼相待,我心中感慨,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悄声在他耳边低语:“封统领,灵洛瑶确实有事相求,我想请统领帮我捎个口信,求您务必答应。”封尘用了然的语气回答道:“灵小姐放心,区区小事,封尘定当办妥,以报小姐春波台上搭救之恩。不知小姐的口信是要传给家人,还是宁公子?”我感激封尘的仗义,但这次他却会错了意。我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我想封统领帮洛瑶传一个口信给云筝公主,只需对公主讲,霜叶红于二月花,公主自会明白。”封尘想不到我的口信竟会是要传给公主,诧异之余,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但是思索片刻后,依然答应了我。封尘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离开了宗人府大牢。却在离开前,趁人不备,将一件冰凉凉的东西塞进了我的袖口。我背过人一瞧,竟是我入狱前被搜身搜去的匕首。封尘他真是个太聪明的男人,他虽言语上安慰于我,但心中亦是清楚我必是犯了重罪,若是罪名成立,则极有可能会被判处凌迟之类的酷刑。所以将匕首悄悄还我,以便万不得已时,我能够自我了断,获得死前最后的体面。可是我,哪里会去想这些,自他离去后,我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应对随后而来的审讯,一边期盼着一个人的到来。
封尘没有骗我,虽然隔着墙壁时不时传来犯人被拷打发出的惨叫,但自我入狱,并没受到半分为难,只是还不习惯那牢房的阴暗和镣铐的冰冷沉重。到了夜间,回廊上传来叮咚的声响,细听便知,那是女子身上的佩环轻响。听到动静,我连忙爬向牢门,细声呼唤道:“公主,洛瑶在这里。”听到我的声音,来人顿住脚步,挥手屏退左右后,才继续前行至我身前。锦衣华服,绝世容颜,眼前的云筝公主,与这周遭腌臜不堪的环境,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你怎么会知道我会来这里见你?”
我怎么会知道?霜叶红于二月花,承接着停车坐爱枫林晚,知道我有关于若枫的事情相告,深爱若枫的公主,怎么可能会不急于见我。忽略掉公主语气中冷冷的疏离和气愤,我嗫嚅着询问若枫的状况:“他,如今怎样?”“拜你所赐,宁若枫已死,你可痛快满意?”听了公主带着恨意的话语,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我出手时,明明已经避过了重要脏器,他至多重伤,怎么会死?”公主闻言,怒火便如压制不住一般爆发:“既然能下那么狠的手,又何必关心他的死活,若枫他放弃一身抱负,只为和你相守,你若不愿也就罢了,何必出手伤他?两年前你伤透他的心,可以算是个误会,可今日,你连他的命也要拿走,灵洛瑶,我不知道,是两年夏国的生活,让你变得如此狠毒,还是我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你!”听到公主说如此重话,我心中一酸便落下泪来:“若枫对我的爱有多深,我都知道,我何尝不想与他忘却纷扰,双宿双飞?可是我和澜依闯了如此大祸,回夏国,我是死囚,在云国,背着叛国的罪名还想活命,我就只能做逃犯,难道我该拖累他,让他与我一样一辈子东躲西藏,仓皇逃窜,才算是对他的回报?”我的肺腑之言,让公主的态度起了转化:“方才说他死了,只是吓你,想看看你对他是否也有真心。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悲观,你与澜依,是被人误传伪信才做了错误的决定,并非故意挑起两国争端,你把枫叶交给父皇,待父皇查出罪魁祸首,必会对你网开一面,又为什么要用这么绝决的手段去伤若枫?”
我收起眼泪,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所有的狱卒都被公主遣散,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公主知道,那幕后之人模仿的,是若枫的笔迹,我之所以出手伤他,就是先替他洗脱嫌疑,否则皇上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早晚会揪出幕后谋划之人,而那真相,残酷到足以毁掉若枫。这其中牵扯太多,公主须得保证,灵洛瑶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可泄露给第三人,洛瑶才敢明言。”公主被我凝重的神色感染,严肃地点了点头。得到了公主的首肯,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百般隐藏的原因:“这封挑唆我和澜依叛逃的书信,虽不是若枫所写,却确确实实出自宁家!”我的话,如同春日惊雷,让公主几乎呆住:“怎么,怎么可能?宁老将军他二十几年前就筋骨尽断,而众所周知,丽坤太妃在**早失去了势力,每日只诵经念佛,他们非但没有能力,更没有动机去做那样的事啊!”公主殷切地望着我,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可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容我更改。
我摸出怀中小心收藏的枫叶,递与公主道:“我也曾模仿过若枫的正楷,但根本写不出其中独特的风骨,便找借口说是男女有别所致,而若枫则笑着告诉我,在幼年时,宁将军因伤重而无暇顾及对他的教育,幼小的他便翻出了姑母丽坤太妃遗留于闺中的墨宝,一字一字地临摹。几年后跟随名师学习,文采武功进步飞速,只是那一手正楷,却再无法有半分改变,所以他人模仿若枫笔迹,或许很难,但对丽坤太妃而言,实是轻而易举。”公主双眉紧皱,似在思索我话中真假。也不怪公主不信,如果不是在天辉城见识了宫中后妃的城府与手段,如果不是若枫曾在酒醉时零星吐露过一些宁家经年的往事,我也绝对不会怀疑早已被人遗忘的丽坤太妃会有如此胆识和心机与夏国勾结。
时间倒退回前朝钦辉二十八年,那时的丽坤太妃,不过芳龄十九,如同我和公主澜依现在的年纪。父亲宁致远乃边关徐州一方太守,弟弟宁枫泽,是人人皆知的少年英雄,而宁家大小姐宁柏萱,虽有咏絮之才,倾国之貌,但却因家教森严,十九年来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动荡的日子里,边关战事不断,徐州一朝被围,太守苦战待援。濒临城破的时刻,宁小姐悬梁自尽守节,却不料忽然降下救世的天神,大云援军及时赶到。暴雨倾,风雷引,一把饮雪刀,杀退敌军无数,自可斩断三尺白绫,一双擎天臂,起落指点江山,亦能俘获美人芳心。烽火连天的徐州城,免遭夏军血洗,但宁家小姐柏萱,却情陷援军统领封雷。半载翘首企盼,推拒婚约无数,只为等京城封家上门提亲。
那一日府中丫鬟道有一封姓公子,带了迎亲礼队,自京城到来时,宁柏萱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男子,此番竟是代他人迎亲,他将亲手把自己送进尔虞我诈的**,侍奉已经年过五旬的云国皇帝。“为什么将我举荐给皇帝?”她不甘心地含泪问他,“宁小姐姿容如玉,才思如泉,唯有进献天子才得匹配,封雷不敢高攀。”当封雷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语,深陷情关的宁柏萱方知晓,与醉卧美人膝相比,眼前的男子,更想要醒掌天下权。
聪慧貌美的宁柏萱,入宫后果然深得钦辉帝青睐,得封丽妃,赐居玉坤宫。而封雷与宁家少子枫泽,分别获封抚远与威远将军,共掌漠北军权。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宁柏萱,白日里是人人艳羡的皇帝宠妃,夜半无人处,也不过一个痴心的小女子而已,借着诗词,诉说着自己不可告人的情思。“雪落松柏喧,何处风雷引。”明知自己不过是他献媚邀宠的棋子,却还是忍不住在诗词里将两人的名字暗扣在一处。纯真未泯的宁柏萱,就这样在杀机四伏的深宫里,给自己留下了致命的把柄。当多疑又残忍的钦辉帝手执诗签兴师问罪时,惶恐的她矢口否认,为免牵连封雷,不惜吞金自尽以证清白,幸而被早有准备的皇帝救回。她却不知,她在病榻上修养的时刻,她用性命保护的男人,为了不断送自己的锦绣前程,为帮钦辉帝泄愤,也为惩罚她的愚蠢大意,竟指使手下,扮作流寇,血洗宁家。更在钦辉帝的默许下,将宁枫泽出卖,毁了那少年英雄的一生。于是,在钦辉帝的眼中,宁柏萱是一厢情愿恋着封雷的荡妇,为了自己的颜面,虽未定罪,玉坤宫却实则成为了冷宫。而封雷,则是禁得起美色诱惑,忠心不二的臣子,钦辉帝对其大加封赏,在独揽了漠北军权的同时,大云西南驻军的兵权,也尽归他手。
可怜宁柏萱,一入宫门深似海,青丝成雪泪满腮。死过一次的她,对情对爱再也没有了期待,心中只剩对家人无尽的亏欠,以及对封雷对钦辉帝刻骨的仇恨。昔日温柔多情的少女,熬成了今天毫无生趣的丽坤太妃。那日日吟诵的佛经,压不下她心中滔天的恨意。他们毁了她宁氏一族的安宁,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便颠覆他们眼中重于一切的大云江山,作为回报。任谁也不会想到,看似柔弱无害的女子,竟有胆识卧薪尝胆二十余年,终于等到了机会,以这样的方式向钦辉帝复仇。
“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重罪,若是若枫与封尘动手,随我一同逃遁,皇上不可能不去仔细盘查宁家,到时必然牵扯出丽坤太妃,这叫若枫如何承受?我不敢心存侥幸,为了防止皇上误会若枫与我勾结而怀疑宁家,我唯有在封尘面前演戏,希望能撇清若枫的嫌疑。可是封尘那么聪明,待仔细想想,难保不看出其中端倪。我知道叛国是不可赦免的重罪,但是求公主,看在若枫的面上,替太妃遮掩,保住宁家,若是宁家被扣上叛国的罪名,只怕若枫他……”讲到这里,我已经不忍再说下去。“你放心,待我回宫后比对太妃字迹,若那枫叶传书真是出自她手,我便立刻想法子将其变相软禁,但绝不会伤她性命,更不会连累若枫。可是隐瞒下太妃的所作所为,你和澜依该如何才能脱罪?”我知道,公主已经明白了我的用意,为了若枫,她一定会配合保护太妃,所以她转而担忧我和澜依。
我如释重负地笑笑道:“我和澜依愚蠢,才会上当闯下大祸,皇上要杀要砍,也是我们活该。”听到我说杀头,公主连忙伸手捂住我的嘴巴,嗔怪道:“虽然我如今是以父皇义女的身份居住宫廷,名字也化为沅祺,但有我在一天,就绝对不会让父皇处决了你。”公主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每每我闯了祸,公主也都是如这般尽全力地维护,只是今次,我不是打碎了一盏琉璃碗,也不是弄脏了云皇的团龙靴,而是。。。不想再徒惹公主伤感,我拂落公主的手,将她向牢房外推去:“夜深了,未免公主行踪泄露,还请早回,灵洛瑶永远记着公主今日的恩情。”
我凝望着公主的背影,看着那两片枫叶在公主手中一点一点被揉成粉末,方轻轻地舒一口气。有了公主的保证,我已不必担心宁家的安危。心中大事已了,我垂下眼帘,方留意到自己双手染满了血渍。我将黑红的手指举至唇边,低头张口舔舐,咸涩的血腥味溢满口腔。从春波台上他为我挡住云皇的窝心脚开始算起,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若枫因我而流血,而我却从未给过他回报,所以这一次,轮到我以我命酬若枫。
这上千里的路程,我与澜依日夜兼程地赶回,谁知回到皇都的第一夜,竟是在这大牢里度过。云筝公主离开时,已经是夜半三更,过于疲累的我,即使是承受着重压,也还是睡去了,只是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传我过堂,睁开眼透过墙壁上一个极小的窗户,我看到启明星还悬在天上。太困太累,我几乎是被拖出了牢房,到了庭审的大厅,我也还是一滩稀泥状。一抬头看到审讯首座上坐着个一身金黄的中年男子,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老天,云皇竟然到此亲自审问。四下巡视,见澜依已经在一旁跪好,头垂的很低很低,满脸的后悔和羞愧。而云皇身侧,则站着封尘与柳老元帅。看来柳帅无恙,并非虚言。
“柳澜依,你好大的胆子!那夏皇修书与我,称我云国出尔反尔,既将公主嫁出,后又派人劫回,要我云国交出太子妃,给夏国一个交代,否则便要兵戎相向。我还道他是为发兵大云找的借口,没想到你竟然真的逃回了大云,澜依你,你怎会如此不懂事!这般局面,你让朕如何保你?”云皇倒不掩饰,开门见山地怒吼一通。其实皇上这话问的多余,只怕他心里早有了计较,要么将我们送还夏国,交由夏太子处置,要么将我们公开处决,以堵夏皇与云国子民之口,如何会保我们?我和澜依,活着一同进退,死时共赴黄泉,成为真正的生死之交,足够让我欣慰,所以我已经不在意澜依会如何去回应云皇。
澜依的目光里,柔和中透着我所熟悉的坚毅,即便是身形疲惫,呈跪立之姿,亦不失庄严道:“澜依身为大云子民,柳家女儿,非但未能尽到和亲的使命,反陷百姓于水火,铸成大错,又怎敢劳皇上庇佑?捐躯赴国难,本义不容辞,但洛瑶无辜,求皇上饶她一命,而柳澜依。。。”说罢突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踢向封尘。封尘本能地侧身,给了澜依可乘之机,反手拔出封尘佩剑。封尘当她是情急之下想要行刺云皇,连忙挡在云皇身侧。澜依合上双目,继续未曾完结的话语:“柳澜依自当一死,以谢天下!”说罢手中宝剑一横,竟是往自己颈间抹去。我惊叫一声澜依,扑将上去,柳元帅却先我一步抢下了澜依手中佩剑。不等我将心放回胸膛,眼前的景象将我震撼到足以失声。那柄被抢下的佩剑,被柳元帅自己狠狠刺入自己的胸口。澜依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柳帅蜷卧在血泊之中的惨状。那宝剑穿透了柳帅的身体,只留了剑柄在外,根本没有救治的可能,可见他动手时便报了必死之心。众人皆是惊讶惋惜至极,更不用说澜依。从前的澜依,无论是被逼远嫁,还是被诬陷被苛责,都不曾弯曲过挺直的脊梁,但此时此刻,她如同被抽离了骨骼一般,瘫倒在柳帅身旁,泪水倾盆,任我如何用力去拖拽,也扶她不起。和身负重伤的柳帅相比,说不出谁的脸色更加苍白。
随着血液自柳帅早已不再健壮的胸膛涌出,柳帅的呼吸迅速地失去了原有的规律,空气进出喉头,发出粗噶的摩擦,昭示着他的生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时光。柳帅紧握着澜依的手,目光却殷切地望向云皇。“皇上,澜依闯下这等大祸,罪无可恕,但求皇上念在我柳家世代忠良,让老臣代澜依领了死罪,留下我柳家最后一条血脉。”纵使是人间帝王,此时此刻也难免动容,云皇推开封尘护在他身前的臂膀,俯身上前,握住柳帅染血的手掌,那手掌苍老如枯枝,布满了老茧和伤痕,却无人会觉得丑陋,因为那是柳帅几十年守卫大云烙下的徽章。“爱卿一生为国为民,澜依向来乖巧,朕怎忍心真去伤她性命,爱卿此举,实是不值啊……”云皇的话虽未说完,但大家都听得出其中的惋惜和动容。“澜依,你让杜若悄悄埋掉那些书信时,祖父便知道你已有相爱的男子,可还是眼睁睁看你远嫁,祖父这辈子,视家国重于一切,教育你如父兄一般,保家卫国,不惜牺牲了你一生的幸福。你却连一句怨言也不曾有,今日虽失足闯下大祸,但你依旧是柳家最大的骄傲,可即使你再聪慧沉稳,未曾将你托付良人,祖父终究是放心不下……”柳帅说到此处,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急促地喘息,想是喉管被心肺间涌出的血液阻塞。他早已浑浊的瞳孔逐渐放大,却仍然死盯着澜依,不肯合上双眼。
“祖父,澜依心爱之人,正是夏国的太子,皇甫宇浩,我们在幽云别院中,就已定情。是澜依对不起柳家,对不起大云,澜依不要什么幸福,只要祖父平安。。。”澜依伏在柳帅怀中,泣不成声。猛听澜依亲口证实了自己曾经觉得不可思议的怀疑,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澜依和皇甫宇浩之间的前尘过往和别扭古怪,为什么澜依对皇甫宇浩总是疏离淡漠,甚至不肯为他生子,之前所有想不通的疑点,通通得到了解释,不是因为无情无爱,恰是因为爱的至深至纯。若是在今日之前我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为澜依高兴到上蹿下跳,但今时今日,我只觉得无限哀伤,既为柳帅的难以救治的伤势,也为澜依那万分纠结的爱情。面对此情此景,纵使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会动恻隐之心,何况云皇亦是性情中人。面对将死的柳帅,云皇许下君王的诺言:“朕以天子之名承诺,只要澜依不威胁到大云的安危,朕绝不伤她一分一毫。朕会将她和灵洛瑶安置在幽云别院,爱卿你安心吧。”
得到了君王的许诺,柳元帅自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叹,终是合上了圆睁的双眼。那一刻,饱受刺激的澜依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扑倒在柳帅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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