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忙完所有秋收的农活时,已经来到了腊月。各家各户的人们,马上开始预备过年的东西。把精心饲养的猪和羊去集上卖掉,卖的钱好用来置办年货,这些钱也是一年的日常花费之一。准备过年时,最重要的事情,当属排队磨面。一个生产小队,有二、三十户人家,而石磨只有一个。所以,要想在年前,每家每户都磨好黄米面和白面,就得到队里登记排队。
磨白面之前,先要把麦子里的小石子和土坷垃拣净,再用干净的湿手巾,把它擦干净晾干。然后,才上磨磨面。把麦子堆满磨盘以后,绑好杠子挂好馿套,再牵出灰色的毛馿,给它戴好捂眼和套包,上好套,催赶着毛馿,拉动石磨来磨面。磨出来的麦子,再用簸箕撮到磨盘上,磨完了筛,筛完了再磨,把麦麸子收净,几次三番,过完最细的箩儿,才见到雪白的面粉。黄米面也是这样的磨法。
磨面的时候,一家连着一家,人歇磨不歇。一头毛馿拉上半天磨,就要换另一头,馿儿卸了套以后,一定得把它牵到空地上,让它打上几个滚,一解劳乏。大叔说:“这叫好人一个盹,好馿三个滚。”
我对任何事都感到新鲜,诧异地问他:“为啥呀?”
玉叔回答:“这样是为了让它解乏。它拉了半天磨,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浑身上下紧绷绷的。让它打上几个滚,才能得到缓解,才能恢复力气!”
在磨面的时候,我也学会了用箩筛面。在筛箩的时候,用力大了和过快了都不行。箩儿摆动的快了,就会在滑杆上跳动,箩里的粮食就会撞出来,筛的慢了,就跟不上磨。所以,筛箩要又稳,又快才行。
接下来,奶奶和小姑忙着蒸黄米面窝窝(年糕)、蒸馒头和做豆腐。蒸年糕的时候,人们都喜欢放上红枣,金黄色的黄米面窝窝,配着红红的枣儿,看着就极其地诱人。十岁的我,一顿就能吃上四五个。蒸的馒头也有许多种。放枣的,放糖的,桃形的和鱼形的,各式各样,既好吃,又好看。
在我的眼里,玉叔是家里最忙的人。除了家里的大事小情以外,队里所有的事情都要亲临。田地里的活忙完以后,其他人,全都去忙家里的事情了。可他还要为生产队而忙碌。每年年底,都是他一年当中,最忙的时期。除了家里的事,还要管小队里的账目。把粮食和皮棉过好秤,该交公的交公,该分个人的分给个人。还要统计每个人全年的工分,好结账分钱。又苦又累加工棉花的活,也离不开他。
想要加工好棉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先要把棉花籽压出来,才能弹出洁白柔软的好棉花。那个年月,在乡下还没有电。轧棉花机和弹棉花机,都需要人用脚来踩动踏板,才能带动机器转动。我看见在充满细絮和灰尘的机房里,玉叔和屋里的叔叔们,他们的头上和脸上都蒙的只露出双眼。玉叔在操作轧花机。他一边用力地踩着踏板,双手徐徐地填续着棉花。棉花经过较齿状的板牙后,棉花从前面的托板上滑出,毛茸茸的棉花籽洒落在地上。另外俩个叔叔,把未加工的棉花,抱到玉叔的跟前,再把加工好的棉花,抱到弹棉花机上。
弹棉花机,也是一叔叔用力踏动着机器。另一叔叔铺好棉花,往机器里续着。未加工的棉花无序,而且是参杂着枯枝败叶,很脏也不松软。经过弹棉花机弹过以后,会变成洁白有序又松软,而且连绵不断的棉絮。在棉絮出口的一端,还有一叔叔,忙着用细长的竹棍儿,把弹好成章的棉花卷成卷。尽管是在寒冬腊月里,可是,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汗水湿透了衣裳,挂满了花絮。
回老家后的第一个春节来到了。年三十,一大早,奶奶和小姑把屋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就开始忙活做吃的了。文叔和小叔在忙着挑水侍弄柴火,玉叔把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用铁锹撮起草木灰,在庭院中间的地上,画了五个大大的圆圈。又在每个圆圈的中心,分别用砖头压上麦子、谷子、玉米、高粱和豆子。当时的我,很好奇地问:“玉叔,你弄这个干啥呀?”
玉叔,一边忙着,一边回答我说:“这叫打囤。意识是,盼着来年的庄稼能大丰收,装满囤。咱老家都这样,为的是在年上讨个吉利!”
玉叔打完了囤,接着又把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对子,贴在了门上。最后,把香炉和蜡烛,摆在上房正堂的条案上,把准备好的糖、点心、果子和馍馍贡放在八仙桌上。那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奶奶,为我拿出了一套崭新的家织布的衣裳,让我换上。那是藏蓝色之中,显露着金黄色的细条纹布,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双手摸了上去,少了以往的精细、光滑和凉爽。换来了许多的厚重、朴实和温暖。
天黑了,如同墨染的苍穹,繁星满天。玉叔对我说:“飞呀!走!跟俺们上茔上去。去请爷爷和奶奶来家过年。”
文叔,拉起我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到了茔里,不准乱说话。啊!”
我很纳闷地问:“为么呀?”经过半年熏陶的我,偶尔也能蹦出一两句家乡话来。
文叔说:“咱中国人讲孝道,尊敬老人。过年过节,要到去世的老人坟上拜祭。要带上贡品、炮仗、烧纸和香。拜祭的时候,除了说老人过去的好处,还要请他们保佑我们过好日子。不着边的话不准说,不好听的话更不能说。说了不该说的是要遭到报应的。知道了?”
“知道了!”我接着问:“啥叫报应呀?”
文叔说:“报应,就是遭遇上不好的事。快到了,别说话了!”
我跟着三个叔叔,还有二、三、四、五,五个爷爷家里的叔叔和哥哥们,一起来到徐家的祖茔。老少爷们,全都跪倒在坟前。各家长者,把贡品摆在每个长辈的坟头,燃过香,烧过纸后,放起了炮仗。以示,儿孙们,恭请爷爷奶奶们,回家过年了。祭拜完,在我们往家走的时候,大叔拉着我的手说:“飞儿,别往后看。啊!”
我又不懂了,问道:“为么?”
“不好价!(以后得知:不让回头看,为的是怕先人怪罪,不跟着来了。)”
回到家以后,先是叔叔们和小姑,带着我给奶奶拜年。过后,奶奶叫我给叔叔们和小姑拜年。小山和小岭来拜年了。事后,玉叔对我说:“飞,你们是同辈,你跟着他们,去给别的奶奶、叔叔和婶子们拜年吧!”
少的给老的拜年,这个道理,妈妈早就教过我。我痛快地答应道:“哎!”
我跟着小山和小岭,拜遍了其他四位奶奶的家。拜完年以后,叔叔们,喝着茶水说着话;奶奶和小姑忙着煮饺子,我和堂兄弟们,忙着放炮仗。
过年,有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的,还能随随便便地玩耍,忘掉了一切烦恼和忧愁。一个祥和而又欢乐的春节,就这样开始了。也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我还小。第一次吃到的好东西,总是让我记忆犹新。
在年三十的时候,奶奶从西里屋,抱出一个坛子来。奶奶,小心地把它放下,打开封在坛子口的油布,一股浓浓的酒香四溢开来。奶奶,把手伸进坛子里,抓出两把油光闪亮的大红枣来。笑着对我说:“羔儿,来!你尝尝,看这枣儿好吃不?”
我捏起一个枣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醉人的酒香,浓浓的甜枣味,顿时,沁入我的肺腑,皮薄肉厚,香脆可口的醉枣,比刚打下的任何枣儿都要好吃。您要是吃过了醉枣,准保你再也不想吃干巴巴的枣儿了......
铁龙飞关内。楼房少见天地远,景色秀丽。风和日丽麦浪滚,柳荫浓蝉声脆。父老乡亲展笑容。高宅炊烟冉冉起,风尘之中现出质朴,住几许?难知否。放学归来操起镰,割下青草猪兔欢,学会苦干。谷子点头高梁红,玉米緑豆都有。薯甜枣脆棉花白。秋后再把麦入田,蒸糕蒸馍拜祖祭天。新春到,盼丰年。
大年初二头半晌的时候,八、九里地以外的三姑,来给奶奶拜年了。三姑,四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不矮,体态不胖不瘦,身上穿着黑色的裤褂,典型的中原妇女。乌黑的头发挽着发纂,面庞白净,眉清目秀,亲切和蔼的面容,活像个菩萨。三姑,见我的时候,非常的亲切。她扯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我好半天。然后说:“我的亲儿......”接下来,三姑,又问了我许多的平常话......吃过午饭以后,三姑说:“让小羔跟俺去住些日子。啊?”
玉叔和奶奶都说:“等过完年,再送他过去。要不,让玉叔骑车送你们。”
三姑都没答应,她说:“就十来里地,一会就到了。让他也跟俺也历练历练。再怎么着,也没俺这老妈子差吧?”之后,三姑对着我说:“羔儿,咱们走!”
三姑,果断地扯着我的手,走出了家门。我们来到房后,一直向北走去。虽说,三姑是一双小脚。可走起路来风快。当时的我得紧着撵,才能跟上。在斜阳西下时,我们来到了三姑家。
在路上,三姑就告诉我,三姑父,早年就去世了。现在他们家里,就有她和两个表哥。大表哥和三姑下地挣工分,二表哥比我大三岁,还在上学。三姑说话快言快语,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大过年的,饭都是现成的。眨眼的功夫,就热好了晚饭。吃的自然是有肉,有馍又有粥。因为是在年上,人们除了做吃的,就不大做别的活计了。所以,吃过饭以后,我们娘四个,坐在炕上,三姑,捧出一些花生和枣来,让我们吃。她问我:“羔儿,你喜不喜欢听讲古?”
我没把嘴里的枣咽下去,就呜哩呜噜地说:“嗯!爱听!”
三姑,喜形于色地说:“好!那俺就给你们讲《水浒传》里的武松。啊!”
二表哥,不大乐意地说:“哎呀!又是武松。不能讲讲别的呀?”
三姑说:“小羔没听过。别捣蛋!”二表哥不再作声了。三姑接着,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她说:“要说武松啊!他在早是咱清河县的人。他的家就在你来时,坐汽车的半路上,叫‘武家集’。他爹娘死得早,是他卖烧饼的哥哥,把他抚养大的。武松,长得高高大大的。他哥哥武大郎,长的是又矮又小。武松个子大,力气也大。为人正直,爱管闲事。有一回,他打抱不平,一不小心,打死了一个坏人。于是,他就在一个姓柴的朋友家里躲了起来。时间一长,武松想他哥了,想回家看看,他提着个棍子就上路了。
武松,走了几天以后,来到阳谷县地面。走得他是又饿又渴,望见前面有个酒店,门口还挂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三碗不过冈。’武松就奔着酒店走去。武松,一进到店里,就喊道:‘小二,快拿酒菜来!’店主人切了一大盘牛肉,倒了一碗酒。武松,喝下这第一碗酒,称赞道:‘不错,好酒。再来一碗。’店主人就又倒了一碗。但倒了第三碗以后,就再也不愿意给他倒酒了。店主人说:‘客官,你没见门外旗子上写的?我这酒很厉害,喝到三碗,非醉不可,你就过不去前面的山冈了。所以,叫:三碗不过冈。现在,山岗上有了老虎,就更不行了。......”
在三姑家的时候,白天我和二表哥,一起去拾柴火和捡粪。到了夜晚的时候,三姑,都会给我们讲《水浒传》。没过几天,我就发现,每天夜里,一到我们哥仨睡下以后,三姑都会点上一炷香。然后,跪在圈椅上,双手合十,微闭双目,轻启双唇,在那里祷告......再就是,三姑隔三差五的,就会拿出个竹筒,在里面放上五枚铜钱,摇晃几下以后,顺着倒出来。然后,按着铜钱的花纹,在一本线装书上查看着。看了以后,她那或悲或喜的表情,让我好一顿猜疑。
有一天,三姑拿出竹筒装好铜钱,对我说:“羔儿,来,摇两下!”
我依着她摇了几下。然后,递回给三姑。三姑顺着倒出铜钱,又拿过书来查找。最后,她说:“羔儿,你是土命。一生衣食无忧,只是,以后会有灾难。不过,有贵人相助,都能逢凶化吉......”
在我的记忆里,三姑,是个爽快的人,说话做事都体现出快来。在性格上,她与妈妈相似,而不同的是,三姑爱讲古和算卦。我在三姑家里,一直住到了开学。三姑,对我一直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关怀。至今让我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