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强光直照之下,人即使低垂着头行走,也容易炫目混沌。
“阿嬷,二弟今早得了两尾石斑,厉国安送来时说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赶着劲儿的忽悠,您可知道这东西如何个稀罕?”瑞禧打量宁芳进了趟慈宁宫出来更多了重忧郁,怕她沉声积着,便巧笑妍兮挑个琐事轻浮她的愁云。
两重人生,宁芳基本将自己泥塑成单神经物种,这会耳闻瑞禧提及吃食,心里的坑虽然还没填平,到底下意识从坑里跳了出来,道:“石斑?你还别说,这真是个稀罕东西。”没去过广州不代表没尝过粤鲜,照不住前世有对为人师表的好爸妈,宁芳口腹里到也吃进过数尾学生们孝敬上来的石斑鱼,此时说道起来,侃侃而谈神采飞扬,“这种鱼到不稀有,南海、东海里不少见,只是它专挑礁岩的犄角旮旯里单独生活,致使下网围捕成了根本不可能的事。”
“那渔民是用了什么法子将鱼捕上来的?”瑞禧已从厉国安嘴里听了个半知,此时只做不通,一边继续引导话题,一边扶着被晒得脸面发红的宁芳上了凉轿。
“这鱼不但凶狠,还精乖,垂钓的鱼铒微有馊臭异味便不上勾,机灵劲儿,就跟我们九公公似的。”此时轿子下在慈仁门里,赶巧梁九功前来相迎,引得说话之人与听话之人俱是声声欢吟。
“哟,主子说什么抬举奴才呢?尽时时句句不忘夸赞奴才,奴才可不有脸面嘛。”他扶了宁芳,眯笑道,“主子可要去看看太子爷送来的鱼儿,老大一条了,听说可是打广州运来的呢。”
宁芳应下,回房清洗去燥热,又一碗冰奶酪降了内热,几个结实的内侍抬进个四人用浴盆大小的巨盆来,不时有水花飞溅出来。
“主子远远看着就好,这畜生得瑟得很,一点也不老实。”
宁芳探了头去看,真是好家伙,一米见长的活物在里面横冲直撞,她知道石斑有大有小,可还真没瞧见过这么大个的,不觉起身走近了两步。活物敏感,可能是感受到了众多视线,扑腾得更欢,果然溅起一丛水链。众人虽是事前知晓,或快或慢向后几跃,到底有反应慢些的着了道,湿了衣摆。
宁芳躲得快,两步上到榻上去,瑞禧就没那么不端庄,堪堪中了招。
宁芳哈哈大笑,高立在榻上笑得前仰后翻。瑞禧并遭了殃的众人看她如此,又是气又好笑,加之跟着宁芳看了热闹的,东暖阁里顿时笑成一片。
胤礽敛袍进来看了去,亦跟着爽笑不止。
待到抬下去鱼、修理了室内,瑞禧出去换衣裙,太子坐着笑道:“阿嬷,这东西稀罕吧。三舅舅今早送进宫的。您看,是红烧了还是炖煮了?这么大一条,我们吃一半,再送一半给□□母。”
宁芳叫来一把扇子,隔着炕桌给他顺风:“不知道了吧,这么鲜的东西若不清蒸,那就是暴谴天物。”
胤礽撇了撇嘴:“清蒸有什么滋味,寡淡至极,不要不要。”他往后一仰,大躺着抗议。
宁芳轻笑,丢了扇子,道:“那就做个一鱼四吃,”叫来小九子嘱咐,“你去叫人将鱼头鱼尾剁下来,单做个靓汤;余下由背鳍分开,一半整个粤式清蒸,另一半依旧由中间一分为二,一半加毛峰煎食,一半上孜然烤成鱼串,”说到这,她看向已兴奋坐起的萝卜头,“怎么样,可满意?”
小萝卜头倒头如蒜,两只眼睛亮亮的:“还是阿嬷好。”
宁芳一指笑点过去。
此时殿处一阵步履繁杂,唱鸣的内侍刚起了“启禀主子”的头,便听个女声随意响起:“行了,我自个进去,你们一边去吧。”东暖阁的纱帘跟着被挑起,进来个四十余岁、头面齐整的妇人,正是宁芳这身躯的亲妹子——淑惠太妃瑞瑞儿。
自打回宫,除了年节、庆典,宁芳少见这位妹子。听说是身体不太好,一年中至少有七八个月卧病在床。宫中对久病之人颇多忌讳,她也不知打何时被移去了西北角的咸安宫静养,两姊妹得见的机会就更少了。
此时见了,瞧着小胖的这位淑惠妃下巴削尖、双颊深陷,比之当年确实消瘦得厉害,只是脸色尚好,到不像长年病气笼裹的样子。
胤礽起身见了礼,淑惠太妃欢喜地瞧上他几眼,打量了下四周,道:“两个月不来,姐姐这里越发精致华丽了,瞧这布置的新奇劲儿,就是先帝爷那位,也是比不了的。”
她坐下来,见跟前小几上胤礽刚刚在用的东西,便央着也来一碗。
宁芳怕她吃了冰身体不适劝了一句,便听她道:“这次是好利索的,姐姐尽管放心便是。你是不知,我一病,我那里难得有这等东西,今日便在姐姐这里解解馋。”
生病之人忌口多多,宁芳是深知,不忍扶了她的欢喜,便叫雅丝上了一碗。
胤礽对这位淑惠太妃压根没什么印象,对其边吃边吟嗯称赞的举止亦颇多轻谩。小孩子爱新鲜事,到是对太妃提及“先帝爷那位”难掩好奇,终究打小礼数齐全,暂时压下不提。
一盅冰品入腹,淑惠太妃志得意满,道:“皇上真有孝心,对姐姐就是不一般。”因着与博雅娜一母同根,如今又是太妃,瑞瑞儿于宁芳这里向来自在,除了后寝殿不好直入,她将余下之处均一一鉴赏了遍,屋里那些珍奇的摆设都叫她摸过一番,才重新坐定,端起新上的温茶吃着。
恰瑞禧此时更衣回来,进前来给两人行了礼。
淑惠太妃瞧她一身粉嫩的宫装,衬得脸颊更是丰盈明媚,便笑赞道:“姐姐这宫里养的人就是不一样,看大公主如今长的,水灵灵的玉人儿,哪还是旧年那个干巴巴的姑娘,到是比二公主还体面些。”
宁芳哪里能将二公主与那些小萝卜头对上,一时除了干笑也不知说什么好。
淑惠太妃到难道体贴:“姐姐侍佛在外几年,想来对宫里的这些公主、格格们也是不了解,妹妹便与你说道说道。宫里孩子长满三周方可续齿,大公主就不说了,皇上给赐的名,体面着呢。二公主生得圆润讨喜,一出生就养在慈宁宫中,名字“宝音”就是太皇太后给取的,满语就是个福意。景仁宫的小格格,三公主和几位格格名字中都有个兰字,是皇上亲取的。”
至于三公主蕙兰、翊坤宫格格墨兰、储秀宫格格脆兰、启祥宫格格木兰,都是皇上取得名,统统是应季的娇贵兰花,只可惜了温贵妃的木兰。听说温贵妃因着格格殇了,身子一直没好,缠绵病榻几是数月了。”
宁芳奇怪她幽居咸安宫竟然还能将宫中人头全盘掌握,难道咸安宫看门的内侍也是八卦?
“如今宫中这些公主、格格们,我冷眼瞧着,也就你身边的大公主和太皇太后身边的二公主最有皇家风范。”淑惠太妃本性就活脱,长在草原上的野鹿被移植到了深宫里,日子乏沉又无人可述,可不就逮到机会没完没了嘛,“哎,我是比不你,上面皇上孝顺,身边又有大公主,我那个咸安宫那,静得抖落根针都有回声儿。说不出的寂寞那。”话到这里,淑惠太妃瞅着宁芳除了瞪大眼睛听她说话并无其他动作,顿时也失了打圈的兴头,撂出了意思,“姐姐,自入夏我就没再染病上身,轻轻爽爽的,你能不能同太皇太后并贵妃说道两句,准我住回慈仁宫来,我们姐妹也好做个伴不是?”
宁芳也觉得这位太妃怪可怜的,心肠一软,便道:“应该的,妹妹既然好了,自然应该回来住。”
淑惠太妃当下欢喜异常,又与宁芳续了半晌姊妹间有的没的,才起了身要走,只是眼睛舍不得离开屋角一盏当作夜灯的琉璃盏,宁芳只好做了人情送予了她。
胤礽见其出去,立起来冷冷道:“这真是阿嬷的姊妹吗?眼皮子怎么如此浅现。”
瑞禧笑着轻推了他一推。
胤礽就势坐上宁芳对面他本来的老位置,本欲对“先帝爷那位”问上一问,又自觉阿嬷亦是先帝爷的人,不好相问,便隐了下来。
晚间,皇帝坐定,瞧见饭桌上的吃食,天高云远道:“全鱼宴呀,不错,不错。”
吃到一半,听其问:“太子,可知一尾巴掌大的石斑,在粤地市价几何?”
太子愣了愣,在此饭桌上,皇父这是第一次如此称呼他,亦是初次询问他民情。他驻了箸,道:“昨个我们于食肆用膳,其间有道剁椒鱼,是草鱼,儿子特意问过,一斤不过二十文上下。阿嬷说捕其不易,便假以五倍,百文不过。”
皇帝颔首,举筷进食一口,细嚼慢咽后,复道:“粤地百文,食肆填佐加料,一道便是一两银子,富贵之家,到也尽可食得。只是,若是出现在京中,你料这么大个个头,又要多少银两?”
一块外酥里嫩的毛峰石斑顿时卡在了太子口中。
“朕听说,你三舅父府中,昨日只石斑便得了大小百余。据说,你表兄格尔芬,这三四年间,年年在富云楼办石斑宴,大请京中权贵之家的爷儿们品赏,凡是未被请到的,削尖了脑袋亦想往上一往。”
太子迅速出了一身薄汗。
皇帝起箸缓咀,继续道:“往年你身处深宫,不知柴米油盐,朕也不与你说道这些,只昨个你出去见识了些,多少通晓了些庶务。朕只告诉你,富云楼不小,里外三进、上下双层,最低等的一桌席面——五两,你来算上一算,一次石斑宴,要花白银几何?”
太子罢箸惊起,立在桌连垂首惶惶。
宁芳眼见好好一顿珍馐失了欢快,欲要劝上一劝,却被玄烨一脸清冷熄灭。
皇帝举箸,分别替宁芳和瑞禧夹了块清蒸鱼肉,温柔道:“确实是人间美味,你们多吃些,宫里也不是常能用到。”
太后并公主便听话地垂目扒饭。
待到皇帝罢筷,领着饭间只能立着的太子离去,太后并公主才觉舒畅,呼出了一口大气。
胤礽当夜回到毓庆宫,到底受三舅爷多年照顾,便叫了人明日去给舅老爷府上传个话。
虚栗了一晚,临到躺倒,太子爷还记挂着“先帝爷那位”之事,便叫来厉国安问道。
厉国安从来不抚太子爷的意愿,倒豆子般将先帝爷与宠妃董鄂氏的传奇当睡前故事叙道了一遍。
翌日皇上来向太皇太后请安,老太太正在花房里修剪花枝。
等到老太太净了手,接过孙儿亲奉上的莲子羹,才道:“听说,淑惠太妃昨个半夜又病了。”
“是吗?孙儿还未及听说。”皇帝压根不关心。
老太太叹了一声,喝了几口,道:“你呀,真打算这么耗着?一点也不与博雅娜说透?”
皇帝弹了弹无尘的袍面:“陈年旧事罢了,不必还要她介怀。”
老太太将喝完的盅碗递出去,皇上接过来交给内侍拿走。
“这么些年,瑞瑞儿也算受了教训,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太妃,若是你做的这点子事叫人知晓了,到底有碍你的声名。”老太太侍佛多年,又上了年纪,心慈悲了,加之又是科尔沁出来的子孙,多少都想护着些。
皇帝一边唇线上挑,清冷道:“若是无她当年一念之差,自不会有孙儿如今之举。所谓欠债还钱,端顺太妃要偿还她的债,淑惠太妃欠的自然也没有不还的道理。”
端顺太妃干得那些龌龊事,老太太想起来就既痛又恨,若不是她一路精心构陷,有自个这个姑母护着,孟古青(顺治废后)就是性子再直犟,也不会由后降妃一生都只能青灯古佛。至于瑞瑞儿,当年不过一时着魔了在永寿宫给董鄂氏下毒,到累及博雅娜受了鱼网之灾。她这孙儿打小便护着博雅娜,不能见其招一点罪,自打由卢英年那里知晓了这段前尘往事便耿耿不能释怀,开始往瑞瑞儿饮食里下些与生死无忌只令人浮软的草药。随着时间推移,他这举动愈发成瘾,常使瑞瑞儿病上仨月,之后又以人参、灵芝之物祝其调养,轻爽一月后复又下药更重。如此反履,一闹便六、七年过去,竟仍是不能解气。只怕再不劝劝,瑞瑞儿真的一生都要折在咸安宫中了。
“皇祖母,此等子小事您就别操心了,太妃就是太妃,是朕的长辈,孙儿总会留些体面叫她长命百岁。”深宫寂寞,折磨人亦是发泄的法子,为替宁芳抱当年父皇一脚之“恩”,太妃您可要长命——百岁——不是。
老太太眼见扭不过皇帝心决,知晓他亦不会闹出人命来,也便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