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五岁入宫,七岁被皇上瞧重跟了当时还只能坐于榻间的太子爷,在紫禁城万千上万的奴才中自然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本事的。
他本身话不多。入宫第二日,眼见同他一起进宫的一个因发了一声感慨丢了小命后,他就更不爱说话了。
他也不爱钱财。人生就为一张口,喂饱了肚子,再多的金银在这紫禁城里也买不来一条命。
所以他本本份份低着头伺候主子。即便同样侍侯太子的井泰更受太子喜欢,即使井泰总在太子耳边吹风。
“太子爷,光这几日,太后可送了您不少好东西了。什么魔方、积木、套盒……您瞧瞧,只要您看上的,就没有拿不到的,今个儿还把和乾清宫皇上那一模一样的摇椅也送了来。”井泰夺过陆平手里的蒲扇并将其挤开,顺势无声叫其走远一些,低了些声音,在太子耳边道,“奴才怎么瞧着,太后这是客意笼络太子爷您呀。”
井泰比陆平少三岁,和太子更能玩得来的年纪,加之他能言善道又伶俐,不但在毓庆宫受宠,就是在御前也颇能吃得开。
小孩子,没有不喜欢受人关注的。原本不甩他身份压根漠视他的太后如今这般重视他,他得瑟得就缺长条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此刻听自个的内侍这么捧他,飞眉道:“本太子是太子,祖母怎会不疼爱?往日里只是她老人家不与我亲近,不知道本太子得好罢了。”
“是是是,太子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以后成人了必定是抚万民、度四方的不世帝王,太后怎会不亲近、不喜欢?”
一堆马屁拍得太子小儿爽爽,摇椅摇得更飞云流星般爽快。
井泰长得极好,一双杏目由下往上一挑,谄媚道:“只是,老话说的好,无事献殷勤……”他一直仔细观察太子,见其身下摇椅慢了下来,又打量陆平离得远,声音压得更低,道,“国舅爷可早就说过,多得是人时刻注意着太子爷,等着抓太子爷的错处呢。虽说太后是您的祖母,与那些人没个直接关系,可也保不准心肠有长有短不是。太后可不只是太子爷你一个人的祖母呢。”
胤礽单腿一撑,摇椅停下,他坐在上面沉思起来。
井泰滴溜溜的眼珠子又转了两下,笑道:“当然,这都是奴才杞人忧天。太后可是太子爷您的祖母,同国舅爷一般可都是您的亲人。”
陆平耳力极好,眼皮不抬也知道太子须臾前的得意此刻已是全消,刚刚与慈仁宫建立起的亲厚以后怕是要生出隔阂来。他没有出声阻止或赞同,始终似个隐形人般当着差。
果然,慈仁宫的太后开始发愁了。
原本四、五日攻势眼看已是掌中之城的战况突然急转直下,胤礽来慈仁宫不但一反常态恪守礼术不东张西望了,还以“靡靡之声”为由不向她学琴了。
太后挫败,托腮伤神:难道是时代变了,对付小三小时候的那些招术在进化过的下一代身上不管用了?
玄烨一进来,正对着她这张苦大愁深的脸。没管她,吾自换衣、净手,吃茶,公子翩翩,贵气淋漓。
宁芳鼓起腮帮,小心肝十分不爽,也不出声,趴倒冷暴力。
玄烨看她这般,嗤笑:“看吧,爷说爷是天下第一的好儿郎,你不信。这下有了对比,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温柔了吧。”
宁芳闷不住,抬头撇嘴,到底有败迹历历在前,没有肥胆装熊。
玄烨在盘中挑了个卖相最好的樱桃送到她嘴边,立刻被某个生气的女人收入腹中。他又送了几个,见女人吃得顺口了,才道:“宫里的孩子,再小也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宠,肯坦然接受你关心的怕只有宫外田地里长大的孩子。”
宁芳气瘪,趴在桌子上失意。
玄烨用帕子擦了擦手,激她:“这么两下就要放弃了?”
“谁要放弃了?”某人果然不经挑衅,怒目瞠视。
玄烨伸手拍拍她鼓鼓的脸颊:“行了,要有些耐性。他毕竟是千恩万宠大的,比不得爷那会就缺你这点温暖。将心比心,你若真关心他,他焉有不知的一天?若是真被你几个玩具就收买了,爷都要怀疑他这个太子是不是心智有碍,该不该换个人来当了。”
“胡说什么呢!”宁芳不喜他对胤礽的抵毁,坚决捍卫胤礽的合法身份不受窃夺。
玄烨菀儿,起身道:“走吧,用膳去。我还是皇上还是爹,爹要儿子来用膳,没有儿子不来得理。等会见了人,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宁芳蹙眉,狠了狠劲,起身跟着出去,果然刚在食为天里坐下,太子殿下姗姗而来。
四人坐定,宁芳依次给三人夹了各自偏爱的菜。玄烨见了,也照着夹了一圈。瑞禧妍笑,有样学样。完事后的三人齐齐看向剩下的那个。
胤礽压力山大,无法无视三道视线,终于还是举起筷。先给父皇加了块烧鹅,力压立马少了一道,侥幸心理上窜欲就此了事,偏偏边上两个女人的视线如此执着、如此可怜、如此叫人心怀不忍。抖着手,他叨了一筷松菇,又七抖八颤地移到那位碗前,余光里瞅见那位心花怒放主动抬高碗接往,不觉扬高了下巴心里也几不察觉地美滋滋的。
宁芳得了回应,屁颠屁颠地冲玄烨抬下巴,眼睛里这么告诉对方:看,孩子还是知道我对他好的。
玄烨对她自我感觉良好只是轻微摆首。
两座大山移除,交了差的胤礽开始认真啃饭。没法子,他两天没来,苦得是自个的胃。这慈仁宫的厨子也不知是哪里请的,在这里吃过两顿就再也吃不下其他人做的。眼不见心也不烦,此时眼睛和鼻子同时受到勾引,哪里能够抵挡诱惑,腰板一挺,双臂微开,双目自动辐射,已精确瞄准自个牵挂数日的脆皮乳鸽,准备等口中这一波津咽后飞速出击。
“二弟,你也忒偏心了,怎么一个桌上用饭,就唯独没我的那一叨呢?”
胤礽接收到大公主无比受伤、无比认真、无比期待、无比无比执着的视线,而原本离开他身上的其他四竖强光也跟着回归。光线太强太暴,罩得他细汗直下,脑袋里忽然产生幻觉,他最爱的乳鸽活了,挥动着红亮亮的翅膀在向他告别,同时带走的还有春笋、松菇、鹅……他动作如电,夹起一块春笋抛进瑞禧碗里,嘴里嚷道:“用膳,用膳……”
看他叨、丢、复叨、复丢已是两块乳鸽入口,瑞禧欢心不已,到不急着吃饭,愉悦地观赏了一会二弟扒膳,才自个动起著来。
就这样,胤礽又在慈仁宫里吃撑了。用罢膳,顺带和阿玛、大姐一起在夕音殿免费听了场钢琴演奏会。等着那些美妙余音从脑袋里钻出去让他清醒了开始懊悔自个的临阵失手,毓庆宫的匾额已在夕阳下冲他招手。
三对一的战斗原本就没个胜算。故此,待到十一阿哥出生,我们高贵、可爱加别扭的太子殿下扑腾了十数日随小卒投了降,小心肝也就不甘了那么几下下,就彻底坦然了,毕竟,敌人众志成诚又异常强大,他再是神勇无敌智慧无双超级大英雄,到底现在还长在一个小身板里不能自由伸展。对,一定是这样滴。
热浪来得极快。四月一过,京城已是酷暑难耐。
这日一早,宁芳收到小石头送进宫来的平安信,信里先是老长一段农庄哪里哪里花了老鼻子银子了,何处何处养了老鼻子难民了。中间一长段农庄往来事无俱细的流水瞌睡账后,终于出现数句思念她的话,当然,这样的句尾对她的思念也只是因为离了她农庄没人直接抬银子付账罢了。
宁芳看完信,坐在位子上愣了半天,叫瑞禧将信滕抄一份后,原件送去乾清宫,复件丢给了前来蹭饭的太子。
“阿嬷,这什么?什么蒜苗、葱根、菜籽、盐、坯布……阿嬷,何为坯布?”
胤礽他们可以不知无畏称她“祖母”,宁芳自己可绝迹做不来坦然听受,所以,她固执地要求孩子们称呼她为“阿嬷”。
“你知道蒜长什么样、葱长什么样吗?”宁芳问道.
“知道啊。”宁芳对他的提问令胤礽颇为不快,“本太子可不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全。”
宁芳拍了他一下脑瓜子,笑骂:“小样,得瑟你的。那你知道蒜什么价、葱什么价、百姓最离不得的米、盐又是什么价?”
胤礽想了想,老实摆首:“我又不用买菜,知道这些何用?”
“那我来问你,以米为例,欠与丰何时贵贱?”
“自然欠时贵、丰时贱。”胤礽不际也读了几年圣贤书,岂能不知这行浅识。
“既有贵贱,如何度量?”
胤礽一愣,明白了。
宁芳续道:“古往今来,每遇天灾,人祸七八。人祸积弊,朝代更替。何为人祸?”
天机骤闪,胤礽似乎窥得了什么,却又迷茫。
“老百姓要得,不过是一口饭。每遇大灾大旱,米价疯长,朝廷体恤放粮镇灾,可那些白花花的大米真正吞进百姓肚子里的又有几何?镇灾米可以贱卖成陈米、霉米,若是不知往昔米价,你怎知今昔是真欠还是假欠?官字两个口,若是你不自知米价,官员报上来什么你岂不就偏信什么。一旦米价失控,等待一个君主或者王族的是什么?”
宁芳也不过度开发胤礽的小脑袋,打发他回去吾自深思。
前后脚玄烨进了门。宁芳迎上去问道:“南方果真大旱?”在外数年,她亲历过一次旱年,虽然有镇灾米粮,到底百姓的日子是真苦。
玄烨内里的龙袍已湿透,双目里亦有几分沉重:“京畿年后小雨也不过两场,南面情况更是不容乐观。若是没得两场大雨,今年怕是百姓难熬了。”
宁芳眉头深锁,拧了帕子替他擦背:“镇灾的米粮足够吗?”
玄烨不说话。
三藩还在收尾,国家内乱经年,可供镇灾的粮食几可预见的稀少。
“如今,也只盼老天爷开开眼,让今个这个年光好过些。”
宁芳跟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