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
终于开口说话,可是没有半点力气,叹息一阵,呢喃似的说:“算完那一卦,我再也不会占卜了,从今以后,我宁愿面对危险而浑然不知,也不愿明知是劫,还要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却无能为力。”
闭上眼睛,眼尾似有干了又干的泪痕:
“有时候,我会恨自己的料事如神。”
柳絮也不禁想起那数千鲜卑人惨死的情状,她虽不喜慕容冲,可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又何罪之有?苻坚此人,太狠毒了。当年淝水一战,公子他们真应该赶尽杀绝。
亦深深觉得不忍。可是对琀璋,她还是没有办法原谅。
柳絮站在她面前,迎着四方的黑暗,开口:
“你太聪明了,可你活得这样清醒,又有什么意思?看得见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可以控制一切事情的发生和结局,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琀璋终不再言语,闭上的眼睛,也再也没有睁开过,光明与黑暗对于她来说,大概已经不会有区别了。
并不是这样的,她可以控制的只不过是别人早已定下的命运,而且有时也并不能够尽如人意。至于她自己的命运,她不知是谁在操控,总之不是她自己。就连师父,恐怕也不能够全盘控制旁人和自己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中,都充满着无数未知的变数,有时她希望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守护一切,可是后来她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而且那样,才是真的活着没意思。
幽帝慕容暐一死,身为皇太弟的慕容冲继承大统,即为顺应天命,奉承天运。
是日文武百官皆来到大殿,于两侧殿门进入前庭,侍立于前。慕容冲于阿房宫内举行登基大典,继承大燕皇位,改元更始。
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美丽妖冶的凤眸,上挑起一个绝色的弧度。
他终于于这屈辱之地,重新站起,浴火重生,让这座千年前的阿房宫,见证一个年轻帝王的诞生。
所有的痛苦,皆酝酿成踌躇满志,所有的屈辱,都化作必将那人挫骨扬灰的决心。
随后慕容冲玉手一挥,面对跪在自己面前臣服的百官,平声颁下大燕重建以来第一条皇令:
“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然建国艰辛,今虽得一夕太平,国内百废待兴,国祚仍需恭维鞠养,以赖及万方。有女琀璋,钟灵毓秀,天命非凡,有起死回生,扭转乾坤之力,今册为天师,特赐慕容国姓,庶民不得直呼其名,与朕同治天下,同理朝政,百官礼之如君。”
琀璋是在殿中接到这条旨意的,几名宦臣与侍卫携册封诏书而来,而她正坐在凳上眼神空洞地发呆,直至阿离跪倒在门口,替她接下旨意,她都是全程游离在外。
“姑娘,姑娘……”
阿离小心翼翼地唤着她,然后微微一笑,依旧不敢惊动她。
“瞧奴婢这记性,如今改称您天师了,皇上待您可真好,将国姓都赐予了您,还说从此同治天下,百官见您就如同见皇上亲临。”
琀璋极慢极慢地才回过神,望了喜悦的阿离一眼,终于听清楚了她刚刚对自己所说的话。
慕容冲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那个他最想要的位置,他对自己也算用心,赐国姓,封天师,倒是足够礼贤下士。
只是自己,大概,当不了多久这大燕的天师了。
“皇上驾到!”
门外忽然大声喧闹起来,传来好几声皇上驾到的尖利声音,阿离连忙唤她:
“是皇上来看您来了,天师快起身迎接吧。”
琀璋自己并没有任何思想,就这么被阿离搀着站了起来,一起身才觉得头有点晕,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只偶尔有几次阿离实在看不过去,灌自己的几口粥。
强撑着站起来,缓了很久才缓过来,然而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尽量不走动,靠着阿离不让自己摇摇欲坠。
慕容冲已走进了殿内,阿离连忙想要跪下,却因扶着琀璋而无法跪下,生怕被戳穿,弯着身正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慕容冲也根本没有注意她,只朝琀璋走过去,阿离当机立断,将琀璋带到了桌边坐下,这才化解了一次危机。
他下过令,天师与燕帝平起平坐,所以琀璋不行礼,还先于他坐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何况在他二人私下相处之时,本就一向都是如此。
慕容冲也在她边上坐了下来,他还穿着朝堂上的礼服,显然是登基大典之后,连回去换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忙奔往此处。如果琀璋不是被册封为天师,而是被立为后妃,此等殊荣,又是建国之初,定是要遭群臣非议不止的。
然而她既被封做了天师,那么慕容冲此等行为,就成了爱惜臣下,为国祚操心。不管他们在这宫闱之内谈的是什么,反正无人知晓,也只能放上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
意气风发,眉目如画的年轻君王。
浴火重生,王者归来的凤凰星君。
亦或是十余年前,在她卦摊前坐下,信手写下一个赢字的隐忍少年。
慕容冲,为什么如今,她越来越看不透他,认识他越久,反而越来越觉得陌生?
阿离已默默退出了殿外,室内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阵阵凉意。
琀璋没有说话,只悠悠闭上了眼睛。
既看不透,不如不看。
然而他却似全然不察她的无助,她的绝望。转头,魅然笑着问她:
“告诉朕,紫微星区,主谁?”
琀璋依旧闭着眼,叹息一阵。
原来,他不过是为此而来。
疲倦地回答道:
“主能如秦始皇、汉武帝般统一天下的君王。”
而慕容冲含笑步步紧逼:“秦皇汉武已逝,如今呢?”
琀璋恍然睁开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将头对他低下:
“如今,它在等待一个能结束这乱世的君王。”
忽然伸出手,慕容冲一把擒住了她的下巴,然后一点点抬起,逼迫琀璋与自己对视,眼眸中如有万千星辰,明亮不可逼视,又蕴藏着熊熊勃勃的野心。
他想要的,早已不言而喻。
不仅仅是复燕,不仅仅是报仇,而是……
天下归一。
琀璋一眼明了,终是无奈地别过了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吐出三个冰冷的字:
“不是你……”
感觉到他的手上瞬时加重了几分力道:
“若我说,必须是我呢?”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语气中像是有浅浅的笑意,琀璋吃痛,却也顾不上,她虽避而不看他,却仿佛也可以看到,此刻他一定是雄心壮志,光芒万丈的样子。
但是,尽管如此,他也逃不脱命运。
灭秦复燕,已是他的最终命数,天下君王,并不是他。
自己,也无能为力。
良久,殿外有东风卷地之声,慕容冲声音清晰而温柔地传入她的耳中:
“璋儿,我从未求你做过什么事,这,是我让你做的第一件事,请你,务必帮我办到。”
他松开了她的下巴,琀璋顿时整个人软了一软,就连坚持坐着的力气都散了。
果然,他足够有城府,足够有野心,之前从不让自己帮助他,只是为了有朝一*自己做他也做不到的事。
但是自己只是一个先知者,知晓而已,又如何能改变什么?他这是在逼自己,逼自己无能为力。
同时,他却又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他知道自己同情他,不忍他,是必定会帮他的。
琀璋坐在凳上,声音疲倦,轻而慢地道:
“天上紫微星只有一颗,天下,繁华盛世也只有一块,可天下君王有几何,想做君王的又有几何?妄图以凡人之力、之寿来操控天地,结局定然是一败涂地。即便是拥有虎狼之师的秦,也不过二世而亡。慕容冲,相比之下你已经很幸运,这古往今来灭亡的国家有多少?几个能复仇复国?你该知足。”
这世上,多得是怀抱不切实际的愿望而最后抱憾终身的,更有甚者,还有像自己这样的,一生为别人而活,算得吉卦,便一夕荣华,算得凶卦,便不得好死。能像他这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已经够幸运了。
这大概,已是自己对他最后的忠告。
然而他一步步从当初破国遭辱的娈童,成为今日大燕之主,要他放弃?他又要如何放弃?他怎么甘心?
焚城的火光,亲人的鲜血,早就在他十二岁那年,就在心底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他早就发过誓,总有一天自己一定要站在最高的地方,把那些伤害过鲜卑族的人,一个个如同蝼蚁般地捏死。
为了这个宏愿,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他不放弃,绝不。
慕容冲忽的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握着拳,落在桌上,纤细的骨节发白,语气压抑而可怕,有淡淡的沙哑之意。
“你经历过吗?你凭什么,将生死说得如此轻易?”
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自以为能够通晓一切,就能操控人心了?未免也太过天真。
琀璋从未见过这样子的慕容冲,周身有怒气,却又引而不发,一时震愕,平静下来之后,果然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