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可怕的日子,琀璋永远记得,这一天,她亲眼看到城内蛰伏起来的苻秦兵力像鬼魅一样出现,然后,像修罗一样屠尽鲜卑族人,重占长安城。
数千人,整整数千人,就这样成了刀下亡魂。
鲜血染红了城内的每一条街道,腥味蔓延于城中的每一缕空气中,她可以闻见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可以看见眼前有血红一片,鲜卑族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挣扎,哭喊,受尽折辱,最后死去,就连死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他们的王。
可是,就算是慕容暐自己,也已经宗族诛尽,落得个乱葬的下场。
她虽然不是鲜卑人,可是这样残忍的局面,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不忍心看到,何况她本是为了辅佐慕容冲而来,如今却因为自己而造成数千鲜卑族人被屠尽的局面,琀璋愣愣看着自己的掌心,忽然连哭的冲动都没有,只是有点迷惘。
曾以为,天下生死皆在自己股掌之间,却原来,都是妄想罢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淝水之战,亦是死伤无数,她也见过血肉在自己眼前横飞,可是那是在战场之上。而如今这么多的鲜卑人,或是在与妻儿安睡,或是在与亲朋团聚,无半点防备,就这么一夜之间,如鸡犬一般,被苻坚杀尽。
而她本来或许是可以挽救那么多无辜的性命的,如果她可以早一点算出来,如果她可以再早一点……
或许她真的很没用吧,枉她这么多年自诩算无遗漏,可即便算无遗漏又如何,不过是比别人更早一些知道命运的降临罢了,在天命面前,越是知道的多,越是觉得自己渺小卑微。
她愧对师傅教诲,愧对慕容冲的信任,她甚至开始不知道自己留在慕容冲的身边,究竟是在帮助他还是在害他,是否,她根本就是不祥的?
那一日的阿房宫,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有人亲友被杀,有人至爱被杀,可是每个人却都又很安静,一如往常地行事说话,安静得像是暴风雨的前夕,凝重阴郁,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空。
慕容冲眼前站着的是两个狼狈而苍白的少年,衣衫破旧脏乱,眼神却隐忍坚定,微微上挑的弧度,一如慕容冲十二岁回头看自己国家被破的那一瞬。
慕容柔和慕容盛一路奔波潜逃,亲眼看着族人被杀尽,街道上流淌的都是他们的子民的鲜血,他们一个是慕容垂幼子,一个是其孙,身为王室,却连出面也不能,就算他们年纪尚幼,就算他们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是慕容氏的未来,也觉得自己愧对族人,愧对列祖列宗。
他们虽然逃出来了,可是对于那些枉死的百姓,永远是亏欠下了。
面对二人站在自己面前,家族式微,亲人所剩无几,而今得以相见,却从未想到会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慕容冲神色亦凝重,眼底有几分隐藏至深的不忍,亦有赤红的怒气。
还不过是两个孩子,就要承受国破家亡,亲人死去的苦难。
他们慕容氏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命运的诅咒,总是在最应该繁花鼎盛的年纪,遭受这世上最大的苦难,失去一切所有。这种撕心裂肺之痛,他已遭受过一次,便绝不再想自己的后辈也如此重蹈覆辙。
抑制着对苻坚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恨意,慕容冲低着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沙哑问道:
“为何,幽帝不肯听我劝导?”
慕容柔看着面前的自己的堂兄,小的时候他们并未见过几面,只知他拥有在整个慕容氏中也堪称绝顶的容貌,如今成了大燕皇太弟,才明白原来就连他的才智也是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一举一动,皆有书中记载的当年开国皇帝慕容皝的神采,相比于幽帝,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幽帝的打算,或许的确是对的。
他臣服低头,小小年纪,却也在亲眼目睹族人之死之后学会了隐藏真实情绪,语气听上去足够平静,慢慢讲述着这一桩事情。
那一日慕容冲派出的侍卫跟着出逃的苻坚来到兽山,找到了慕容暐,一见面就复述了慕容冲的意思,劝慕容暐决不能轻举妄动。然而慕容暐听后,却只是仰头大笑了三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当时慕容柔与慕容盛也在旁边,不解其意,只心念侍卫的话,紧张问道:
“兄长何意?是否要撤下埋伏?”
然而慕容暐停下笑,只告诉他们了三个字:
“不必了。”
二人虽年幼,从头至尾并未参与多少,却也深知此番埋伏是耗费了仅剩的鲜卑族人多年的心血,成败尽在此一举之间,自然相当谨慎小心,不敢有丝毫闪失,苦苦相劝慕容暐。
然而慕容暐劝在静默之后忽然叹了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和蔼眼神看着他们,那种眼神,与其说是亲和,更不如说是一种厚重的寄语与最后的道别。
然后,深深叹道:
“清河已为大燕而殉身,皇太弟定忍无可忍,欲除苻坚而后快,他有倾世之才,数万兵马,而我不过是阶下虏,光复大燕的任务,就交给皇太弟吧。”眼闭了一闭,声音里有些许倦怠,“至于我,孑然一身,可身为鲜卑男子,大燕曾经的君主,难道连一个女子都不如吗?就让我为大燕再做最后一件事,让皇太弟,了无后顾之忧地成为它新的君主……”
之后他们二人就在慕容暐的命令下逃出兽山,一路奔波狼狈,来到阿房宫。除了要为慕容氏保留下式微的血脉,更是想要留下这条苟且偷生的性命,看看幽帝口中所说的,这位能够重建大燕的皇太弟,究竟是如何才智。
如今一见,方知幽帝果然没有说错,慕容冲,的确有着光复一个国家的魄力。
听完二人的话,慕容冲也终于明白了慕容暐的苦心,幽帝,并不是一个无能的君主,他深思熟虑,且有着为大燕献身的胆识。
不禁为其扼腕,对其感激。
随后见面前的慕容柔与慕容盛一路劳苦,又毫不休息地向自己解释了那么多事情,已经虚弱不堪,朗声唤来边上宦官:
“为二位准备住所,好好招待,侍之如王。”
“是。”
宦官弯腰领命,走到慕容柔与慕容盛二人边上:
“二位请。”
走出大殿,行于漫长的阿房宫内的宫道,慕容柔终于低声问了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慕容盛一句:
“你认为皇太弟如何?”
慕容盛本是慕容柔之侄,却因年纪相仿,两人相处一直如亲兄弟一般,思索片刻,声音中带着几分少年的清朗:
“夫十人之长,亦须才过九人,然后得安。今中山王才逮人,功未有成,而骄汰已甚,殆难济乎。”
半晌,慕容柔却不太认同地笑了一笑:
“你毕竟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少。”
慕容盛略带忿忿地看了他一眼。
仗着辈分比自己大,就总是说自己是孩子。
慕容柔倒并没有把这种忿忿不平太放在心上,显然是已经习惯了,一边往前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在大燕未亡之时,我也曾有着你这样的想法,认为皇太弟不过容貌姣好,除此之外并无所长,可如今你看,若非他真有真才实干,又怎能一步步从一个与我们一样的俘虏,走到今日的地位?不久之后,大概就要成为大燕真正的君王。矜傲自负,不过表面现象罢了。何况……”顿了顿,招来慕容盛不解的眼神,才又讲起来,“你可知他身边还有一位女军师?名唤琀璋,有偷天换日之力。”
琀璋在自己殿内已经消沉很久,好几日水米未进,像是有意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疏漏,阿离见她如此对待自己,再下去定然是要弄坏身体,可是皇太弟这几日偏偏又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好去请他前来,终于在无奈之下,想起偏殿里的柳絮,虽自己与她互相不喜,如今却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放下脸面,决定去请她前来一试。
其实柳絮本来早已铁了心要和琀璋划清界限,最好不让她好过,得知她伤心难过,自己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可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又偏偏怎么也做不到,在听到阿离说琀璋已面临崩溃之时,她竟然还是忍不住有抬脚去看一看的冲动。
但是她又怎么能这么轻易饶恕了这个无情无义的骗子?
一面走,一面反复告诉自己,她并不是想要去劝琀璋,而只是想要去看一看,她现在崩溃消沉的模样,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
殿内的所有窗都关着,隔绝天日,阴气森森,她就坐在背对大门的地方,才几天就萧条萎靡下来的身影,竟看得柳絮一时也有所不忍。
不,她怎么能对她不忍?这些不过都是她的报应而已。
又朝殿内走近一些,琀璋如今果然已经消沉至极,就连有人靠近也浑然不知,直至她来到她面前,才看见那双原本多么灵动的眼睛,而今木然地一转,方映出自己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