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一死,原本他手下的数十万将士皆归慕容冲调遣,除去分散在华阴各地的兵力,可供随时战斗的也有上万,因幽帝慕容暐尚在秦国,慕容冲尚自称皇太弟,但也承制行事,自相署置,设立百官,以高盖为尚书令,并以琀璋为当时军中谋臣之首。
眼下步入六月,天气日渐炎热,琀璋一向怕热,平日无事已很少出自己的帐篷,军中之人也都知晓她不同寻常的身份,说是谋臣之首,实际上不过挂着个虚名,没事一般没人敢去打扰她,有事则更不敢,所以虽然身在战场,琀璋的生活却还同在太守府里时一样安闲。
只是有一日,临近傍晚时分,原本琀璋都已经准备洗洗睡下,却见阿离忽然从外走进,毫无征兆地对她说道:
“姑娘,殿下有请您去其营中。”
这倒是有些奇怪,去他营中下棋倒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有时慕容冲一日下来军情紧张,也常常来找她来讲话下棋排解排解,只不过选在今日的这个时辰,却是少见的,眼看月朗星稀,似乎有些会招人闲话。
好在琀璋内心坦荡,也不怕这些流言蜚语,何况对她来说,面对流言一类早已习惯看开。
毕竟,做名人难啊。
在阿离陪护下来到慕容冲营前,守在门口的小将正是伪装成仆人的暗士坎水,低头帮她打起帘子,琀璋看了他一眼,方无声走进帐内。
只见请她来的人长身玉立,正站在案几之侧,背着手一身单薄的白衣,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案几上的棋盘上。
直待她再走近一些,才看清原来他已摆下昨日的围棋残局等着自己,琀璋不言,自若地坐下,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定,便头也不抬地伸手接下阿离新沏过来的茶,另一只手三指捏着一枚黑子,思索着昨日剩下的正好轮到了自己的这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是时阿离已摆好了茶具,低头默默退了出去。琀璋坐在棋局一侧,还在举棋不定,慕容冲棋术极好,比当初在东晋时对弈谢琰还要让她觉得棘手,自然,其中也不得不提含有谢琰对她放水的成分,而慕容冲对她,似乎从来没有怜香惜玉,好心放水这一说。
见她已来,对方亦自如地坐到她对面,两人之间的默契业已在一次次的对弈与家国谈论之中增长不少,譬如琀璋眼眸一转,慕容冲就能够立刻知道她手中的黑子将要落在何处。风华绝代的凤眸眼尾一勾,果然见她的棋落到了自己猜到的那一处方位。
“璋儿,你毕竟还是太急功近利了些。”
淡淡音落,玉般手指将白子落到极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却立即将全局反转,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况顿时有了眉目,优势尽数被白子占尽。
琀璋脸色一僵,自己想了一天一夜的走法,竟然是正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慕容冲的走棋之法,正如他在战场上的战法,看似委婉难解,实则步步为营,狠厉决绝。
真可谓棋场如战场,瞬息万变。
接下去的局势虽已显而易见,但琀璋终究不想自己输得太过难看,便更加犹豫起来,担心一个不小心就又中了他的计策,如何都不敢轻易落下一子。
而慕容冲见她已然是副草木皆兵的模样,嘴角更加不显山不露水地微微一勾,悠悠端起錾金茶杯,吹去水面的茶叶,清风朗月地喝了一口,随后放下茶杯,才淡淡道出了一个让她立即连棋局也再顾不上了的消息。
“今日,姚苌将自己的儿子姚崇送到了我营中。”
琀璋的思绪显然一下子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抬头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说什么?”
“姚苌此举,看似是担心我方势力独大,送来亲子做人质以通和。”他于案几边缓缓起身,烛火下的高大身影立即显得气势迫人,只有周遭淡淡的雪海梅香温雅恬淡依旧,慕容冲对她笑得温柔而深沉,凤眸却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似乎一向如此矛盾。
又矛盾得如此美丽妖冶。
他接着说:“实则,不过是想要借此抽身,进驻北地,练兵聚粮,以观望时局之变。”
琀璋听到此处,也已明白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姚苌这个人,原本是秦国苻坚手下的重臣,为了保全性命、获得权力而趁当下秦国衰弱之机反叛,短短几月就建立了后秦,拥兵数万,连苻坚亲征也不能打下他,如今世人都以为他不过是时运好,侥幸而已,却不知但凡能够在乱世中占得一席之地的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万万不可小瞧。
手中黑子随手放到了棋盘一角,静默的空气瞬时啪嗒一声。看似自寻死路,实则为自己重新另开辟了一处战场,不可谓不是一步好棋。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时姚苌献出亲子,作壁上观这一招,实在是极其阴险狡诈的一招,看似求和,实际上他早已选择放弃了这个孩子,只为了自己能在各大势力争斗不休之时苟且偷安,留足韬光养晦的时间,静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用一个孩子,换一夕时机,不可谓不歹毒。
嘴角一勾,几分薄凉,几分叹息。
有时她也会不自觉地学着慕容冲的样子,深不可测地淡漠笑道:“这个老狐狸,他是想要坐山观虎斗,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只是可惜,真是可惜啊……”
慕容冲望着她,斑驳烛火下眉眼专注而漂亮得一塌糊涂:
“你的意思是……”
琀璋看着他俯视的眼光,咽了一口口水,手指在棋盒里僵硬地搅和起来,一个人若生得太过妖冶其实实在是不妙,太容易让别人失神。努力不让自己*熏心忘记正事,别开目光,尽量保持淡然地说:“额……我们便如他所愿。”又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不过,长安倒是先不急,现在,还是先占据下长安西郊的阿房宫再说。”
“等一下。”
慕容冲忽然打断了她好不容易在他的色相之下镇定地说出来的话,琀璋正疑惑间,却看见他款款几步走到门口,吩咐了守门的小兵几句,小兵立即拱手后离开,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
等他再从容典雅地走回来,面对琀璋一脸疑惑的表情,才拂袖坐下,风轻云淡道:
“顺便帮我将排兵布阵之事也做了吧。”
琀璋瞪着眼睛看着他,这回倒不是再被他蛊惑,而是不敢相信,且不说这样做有篡了他皇太弟的权的嫌疑不说,光说此刻这个时间段,让那些将士们见到自己还在他营中,虽然只是下棋,可是,也未免显得很有猫腻啊。
然而军令都已经传达了下去,不多时各位将军与谋臣们就都已飞快地来了,她已是完全无法逃脱,只能硬着头皮装淡定。
再怎么说,她也是天下闻名的奇女,既然是奇女子,男女大嫌稍微不顾一些,应该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不过片刻,将军谋士们就都已经来到了大营中,见到慕容冲厚纷纷行礼,见到慕容冲身后还有一个她之后,纷纷愣了一愣,然后也无言行礼。
相比起此刻全营各怀小心思的人,慕容冲不愧是皇太弟,显得十分从容,打破一片尴尬沉默到几乎快要凝固的空气,起身负手,翩然道:“此时请各位大人前来,只为今日姚苌送来其子姚崇作为人质一事,孤方才与琀璋姑娘讨论,对于加下去我军作战方针,她已有对策。”
简简单单一句话,琀璋就成了一支被送到弦上的箭,面对一排殷切的眼神,她不得不担起重任。
起身站好,露出俨然一副天命非凡的气质,好在装腔作势是她多年来的拿手好戏,几乎不用酝酿就能转换好状态。背着手踱了几步,故作玄虚地忽然回头,对着面前的一排将士发问:
“我军有几何?”
一将上前一步道:“营中可供随时调遣的,但有两万。”
她淡淡再问:“苻秦呢?”
那将继续回答:“倍于我军。”
琀璋学着他们皇太弟的模样一笑,自然也不忘看了被模仿者一眼,只见他正眉眼含笑,如冬日雪山上一只优雅的雪豹般打量着自己。大概是故意要为了在他面前争一口气,琀璋十分指点江山地说起来:
“不错,我军与苻坚的差距,是在于人数。可这人数之差,虽是胜败之必要,却也很好解决。”
将士们皆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认知中,人数代表着兵力,是作战中最最关键的胜负条件,怎会很好解决?
显然是不太相信,可是对于琀璋的神秘莫测,又都不敢怀疑,一个谋臣拱了拱手,默默地问:
“敢问姑娘……是何法子?”
脸上笑意更甚,就连语气中也夹杂进了几分可以察觉的欣喜:
“不如来他一计——树上开花。”
此一计,借局布势,力小势大。
这一计,也还是当初淝水一战时苻坚之军战到最后,草木皆兵给她的灵感。
“树上开花?”
“树上开花?”
将士们多有不解,方才那谋士又问道:
“姑娘的意思,可是虚张声势,骗过苻坚军队?这倒不失为是个好计策,可是……”这位谋臣的眉头却又锁起来,“可是……究竟又该如何虚张声势呢?”
琀璋唇角一勾,走到慕容冲身边,轻轻道:“只需殿下借我几个妇人,几匹牛马,以及这沙场之上,最多的尘土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