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将酒杯放到了案上,慕容泓坚定道:
“本王意已决,不择手段,必要将琀璋夺到手中。来人,将宿勤崇拖出去赐二十军棍,若有人再劝,斩立决!”
众人皆惊,不敢求情,只低头不语,感觉从脚底心往头顶都是一股寒意。
慕容泓,已变了。
好在宿勤崇虽是个文官谋臣,但身为鲜卑人,又生在战乱之秋,平日里也常常练武强身,二十军棍虽重,休息了两日也就可以下床了。只是自那以后,慕容泓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这一点他自己大概也知晓,却因为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于慕容冲手中抢走琀璋上,并不想此时与他们计较。
话说琀璋,几日来被夜里的鬼哭扰得心力交瘁,可是在问了阿离和营外站岗的小兵之后,都说没有听到,不由得怀疑是否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便想着去营外散一散心,或许会有所好转也说不定。
然而还未等她掀开营帘,外边却正巧有人进来,定睛一看,正是烧了新茶回来的阿离,见她似要出去,连忙放下了茶便问:“姑娘这是要去哪?”
“我出去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军中太乱,姑娘还是待在营里吧。”阿离耐心劝道,“不然奴婢去请主上过来,陪姑娘散心?”
琀璋连忙摆手:“不必了,我就是去周围走一走,不走太远,你放心。”
说完已挑帘离去,阿离想拦也拦不住,只能担忧地望着琀璋的背影,半晌,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也连忙走出了帐篷。
琀璋原本只想在自己帐外走走,然而那鬼哭之声却如故意跟着她一般,不管走到哪里也逃不掉,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狰狞可怖,以至于一路快走逃脱,不知不觉竟已走得很远了。
军营太大,帐篷又都长得一样,等到琀璋回神,实在是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此处不知是哪处自己从未注意过的小犄角旮旯,甚至连一个巡夜的小兵都没有。她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想着若实在不行,也只能等到明日一早有人发现自己才能送她回去了。
心一横,也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干脆找个地方先睡一夜,然而就在她低头想要找些柴火时,却觉得脑袋蓦然一晕,竟毫无意识地直直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一个陌生的小帐中,帐内烛火明亮,琀璋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帐中站着许多平日里常见的人,只唯独少了慕容冲。而首席上坐着的,正是慕容泓。
还算他对自己有几分尊重,知道赐她一把椅子。
慕容泓踱到她身边,袍角带起一丝微风,朝她微微俯身,不似平常模样:
“琀璋姑娘。”
琀璋不动,他虽未绑住自己,却分明是不让她走,与其惹恼他连这把椅子都没了,自己还是乐得懒懒地靠着,只淡道:
“济北王深夜叫琀璋来,所为何事?”
对方见她如此安之若素,大概也是一顿,方笑了笑,开门见山道:
“姑娘聪慧过人,自然也能看清当今天下局势,选择明主而投……我这样说,姑娘可明白了?”
果然又是为了此事。
与当日司马曜的想法如出一辙,他们做君王的,难不成都只会用威逼利诱、强取豪夺这些招术来笼络人心?
琀璋心中暗自冷笑,眼中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轻蔑:
“济北王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她一顿,亦笑,“若我不能听从呢?”
对方冷笑一声,慢慢走到阴影之中,背对着她,声音顿时变得阴鸷而低郁:
“你很聪明,相信不管本王把你放到何处,你都有办法回到中山王身边,所以,本王也只有一个办法了……”慕容泓忽然转过身,眼光里尽是刀剑的光影,“若你死了,便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了。”
琀璋眼色一动,手开始在身侧不动声色地飞快掐算,目光一恍,闪过一丝慌张,看来今日,在此营中,必有一人要死。
琀璋原本尚不知晓慕容泓为何一上来就用了硬招,如今经他这一说才彻底明白了,他是从一开始,就想对自己直接下杀手。
然而惶恐过后,也只能静下心来慢慢分析当下的情形,自己于慕容冲,是如虎添翼,而对于他,则不啻是眼中钉,肉中刺,是一个君王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威胁,所以,他必须除之而后快。既不能是慕容冲,便只能是自己。
自己千算万算,竟忘记了他,自己只知道扬名天下,却忘了同时树大招风,如今招来这样一劫,只能说是自己失策。不过……
她却不信自己会命尽于此。
看似绝望地闭上眼,承受慕容泓抽出冷剑朝着自己心口刺来的一招,表情却无丝毫视死如归的样子,甚至唇角微不可见地上扬,勾出一个轻蔑而自负的笑容。
眼下看来,似乎是慕容泓占尽上风,轻而易举就能不为人知地杀了自己,让慕容冲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可是,她偏偏要孤注一掷地认定,今日,在此营中,这个必死之人,未必是自己。
事实证明,她终归不会算错。
高盖已上前一步挡在她的面前,竟生生用手握住了慕容泓的剑,面对慕容泓的震惊与愤怒,跪地直道:
“济北王,琀璋姑娘不能杀!”
慕容泓脸色顿时暴怒,然而还未等他抽剑先杀高盖,一旁的宿勤崇已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匕首,横上了慕容泓的脖子。
一切变化,局势的反转,皆发生在转瞬之间,令人目不暇接,反应不及。
面对慕容泓极度愤怒以及震惊的眼神,高盖慢慢站了起来,与宿勤崇站到一起,沉着声音道:
“慕容泓,你德望本就不如中山王,只因长幼有序,我们才推立了你,可如今你竟然妄图觊觎琀璋姑娘,还对一向对大燕忠心耿耿的宿勤崇大人肆意施以刑法,若再不除你,岂不是又要让大燕陷入困境!”
“你们敢!”
“你大可看看我们敢还是不敢!”
慕容泓张目喝道,却被宿勤崇同时打断,宿勤崇随即冷哼一声,不屑道:“你死以后,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推立中山王,只说你是暴病而亡,以中山王的威望,振臂一呼,就算你不死,你猜猜,十万大军,又会听从谁?”
不错,甚至不必等他死,只要慕容冲愿意,登高而呼,自己手下的这些人,一定全部都会归到他的麾下。这些士兵们大多不是燕国人,而是各国因战乱而汇聚起来的几帮人,谁对他们好,便跟着谁,自己一向严刑峻法,早就失了军心,而慕容冲,总是一副亲切待下的样子,自然比自己更有拥护。
此话说完,慕容泓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眼前两个人,眼中是一片迷惘,以及一道离他越来越近的刀光。
也怪慕容泓自己,为了今日能绑来琀璋软硬兼施,早已屏退左右,此时这座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帐之外,恐怕方圆百米之内都不会有人。
“慢!”
琀璋忽然扬手喊停,三人皆露出诧异的表情,以为她终是妇人之仁,难成大事,接着,却又听见她继续道,
“等我离开,再动手。”
裙角在营帐带起的风中翻飞,慕容泓眼中的光亮一瞬即逝,随即瞳中只重新出现一道冷冷刀光,随之而来的是脖上冰凉湿润的触觉。
好一个琀璋,自己这一路,可谓成也她,败也她。今日之败,不在慕容冲,只在这个女子,选择了跟随自己的弟弟。
还好,她终归是站在大燕一方,自己不算输,大燕更不算输!
帐外夜星高悬,紫微星区微微有异动,而代表慕容泓的那颗星已经逐渐淡了下去,四遭鬼哭之声更是刺人耳膜,琀璋心烦意乱,更加不知自己该往哪处走,干脆低头乱走。
她是否已变成个心肠冷硬之人?
可是方才的局面,若不是他死,便是自己死……
原来当真正面对生死之时,人总是会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毫不犹豫地让别人去死。
夜风沁骨,琀璋闭上酸涩的眼,是这样的天下,逼得人不得不越来越冷心冷性,以求自保。而自己,本就只一心放在慕容冲身上,其他事,其他人,不必挂念。
只是,或许,是该有一个能够一统天下的君王出现,尽早结束这战乱不休的朝代才好。
翌日一早,慕容泓的死讯便不得不公之于众,慕容冲作为兄长死后唯一一个慕容王室,以及军中地位最高之人,自然需要站出来做决定。琀璋原以为他会推说慕容泓疾病而死,却没想到他面对数万大军,竟然面不改色地直言道:
“慕容泓执法严苛,有失众望,谋臣高盖、宿勤崇为我大燕社稷着想,乃杀慕容泓。”
琀璋不敢相信地侧头看他,见他下颌线在阳光下温润如玉,薄唇如花朵鲜艳,如今更多了几分帝王之气,愈发让人不敢直视,不敢接近,这样子,仿佛远在云端之的男子。
然而她立即就明白了慕容冲做法之中的深意,如果只是将慕容泓的死因用暴病而草草带过,难免日后不会翻案,到时候他便后患无穷,但如果实话实说他是不得人心而被手下之臣杀死,再给他加上几条罪,反正死无对证,那么不管日后如何,慕容冲的位置,始终是稳当的。
他的智谋,本就远在自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