琀璋在差点气死自己的师父之后,便心满意足地下山往东晋的方向去,十日之后便来到了会稽郡。
因战乱而从陈郡阳夏南迁而来的谢氏一族家的名气在东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一路靠问就问到了谢家门口。一心庆幸好在自己在东晋有谢琰这个有钱又慷慨的朋友,一定不用再像当年在平阳那般生活拮据。
走到门口,便遥望见谢家高耸的大门与气派的牌匾,另一对伫立的神兽和几个守门之人,光看他们的面相就比太守府门口的那几个好得多。
琀璋高高兴兴地走到门口,施了个礼,对他们礼貌道:
“烦请小哥通报一声,我要找谢琰公子。”
对方朝她还了个礼,十分客气地问:“请问姑娘是二公子的什么人?我们进去也好说明。”
她一顿,并不打算先自报家门,转了转眼珠,似想起了什么,随即面露笑意:
“你就只要说这四个字——半圭为璋。你家二公子便知道了。”
“半圭为璋?”守门小哥疑虑了一阵,念了一遍这对他来说佶屈聱牙的四个字,还是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的职责,训练有素地笑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报里头的人。”
琀璋微笑着露出感谢的表情,心内却起伏不断。看看,看看,什么叫做差别,什么叫做真正的大家做派!一面在门口等着,一面不断感叹着人与人之间,家与家之间,乃至国与国之间的差别之大,不可同日而语啊。
不多时,正当她盘算着等到自己主掌了太守府,定要将慕容冲府里的下人好好来一次大换血之时,之前进去通报的人已经出来,并告知她谢二公子正在府内,让自己带她进去见他。
自从六年前下山以来似乎就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么顺利的的事情,琀璋高兴得几乎都有些不敢相信,喜悦全部挂在脸上,便跟着那仆人进府找谢琰去了。
谢府比慕容冲的太守府大得多,值得探索的地方应该也会更多,可琀璋这回却不敢肆意妄为,毕竟太守府里最大的是慕容冲,可是在这儿,最大的并不是谢琰,而是他的父亲,东晋宰相——谢安。
说起谢安此人,的确是值得琀璋提起十二分精神对待,且不说家学渊源,祖上几代皆是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单拎他一人出来,也是不得不让人钦佩的。年少时便名声在外,与东晋另一大家——王家交好,而自王羲之《兰亭集序》一篇流传之后,便更被推崇为江左“风流第一”。可凭此门第与才华,他却并不求高官厚禄,甚至隐居会稽东山,任凭朝廷征召皆不屑一顾。直到后来,谢安之弟谢万,矜娇无才,只会纸上谈兵,在北征之时大败而归,贬为庶人,谢安才不得不东山再起,入朝为官。又后来东晋权臣恒温弄权朝野,操纵废立,多亏王谢两家从中制衡,令恒温始终有所顾忌不敢着手篡位,几年后恒温病重,又是谢安从中迂回拖延,让已经起草好的诏书一再加以修改,迟迟不予颁发,才让东晋大权臣桓温终于没有如愿,抱憾而死,为东晋除了一大患。
而现如今不仅谢安在东晋朝内威望极高,连年轻的晋帝司马曜也要看他几分脸色,陈郡谢氏又是东晋的最后一个当轴士族,可以说谢家的荣辱,是与东晋的国祚休戚相关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谢安作为这样一个大家庭的领导者,风流仪度之下又将家与国治理得如此信手拈来,实力自然是不容琀璋小觑。
但是越是不容小觑,越是能引起人的兴趣,更何况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实琀璋当初之所以决定来东晋投靠谢琰,一大原因便是暗中早已下定了要见识见识这位谢大人的决心。
虽然谢安身为一国丞相,常年身在都城建康,除了过节过年鲜少回会稽老家,但能够靠近他一步,以足够能让琀璋激动不已。
踌躇满志间,引路的家仆已经带着她七拐八拐地走过了几条穿堂和抄手游廊,穿过谢安住的正房来到了东院,又引至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前,随后停了脚步,转身朝她低头道:
“这是二公子的书房,此刻正在里头等姑娘,容小的通报一声。”
琀璋站在原地微微点头,便见他上前几步叩了三叩门,然后冲里头回道:“二公子,客人到了。”
不久,黑油门便从里头被打开了一扇,琀璋看到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仆,长相清秀,不知对带自己来的家仆轻声说了些什么,那人就点了点头退了下去,然后这位虽年轻,身份却看似不低的小仆便向琀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家公子已恭候多时,姑娘快请进罢。”
而等到她跨进了门,这小仆却未跟进来,而是关上了门,眉目清朗,笑着说:“奴才便先退下了。”
琀璋也没在意,往屋里头一望,第一眼却并没有见到有人,又仔细地寻了一圈,这才发现内室里似乎站着一个人,虽隔了一层帘子,又正好站在逆光处看不大清楚,可是颀身玉立,丰神俊朗,只消一眼便无法忘却。
她笑了笑,隔着帘子对里面的人叫了一声:
“谢二公子。”
逆光而立的人身形微微一动,极缓慢极缓慢地朝着琀璋的方向转过头来,鬓如刀裁,眉如墨画,一双瑞凤眼在见到她之后漾着无尽的光芒。
谢琰一步步朝她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始终是不敢置信,竟都忘了如此直直地盯着一个异性是多么失礼。
直到来到了她的面前,还是不能够相信,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到了最后还是只能这样问:“璋儿,真的是你。”
琀璋知道他见到自己突然出现在东晋肯定会很惊讶,却没有料到他会这般惊讶,心内既好笑又不解,为了缓和对方的情绪,便对他开了个玩笑:“自然是我。怎么,你不欢迎我?”
“当然不是。”谢琰立刻解释,“方才仆人过来,说有人留下半圭为璋四字,我第一反应就想到是你,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面前。”堂堂谢家二公子,此刻笑得竟如同一个孩子,看着她,眼眸中有星光,“璋儿,我太高兴了。”
琀璋但觉好笑,没想到才高八斗的谢二公子也会有语塞到不会说话的一天,看来自己这回给他带来的震撼实在是很大。
然而还未及自己向他表现出一些不请自来而导致吓到了主人的歉意,谢琰已经自己平复了下来,恢复往日的镇静优雅,关切地问她:
“你这趟来东晋是为了什么?可是在秦国遇到了什么困难?”
“放心,凭我的智谋,遇到什么困难不能化解?”琀璋自信道,拍了拍谢琰的肩,走到边上找了把椅子坐,“这回来东晋……我是想要来投靠你的。”
“投靠我?”谢琰亦走到她身边,站在她的面前,颀长的身影遮住了从窗里透进来的大半的阳光。
琀璋抬头望他,轻轻地笑:“是啊,慕容冲不肯留我,难道我要在他那里再耗掉六年的时光吗?更何况……即便我帮助燕国光复,说到底也不过是北朝的割据小国,哪比得上统一南朝的晋国,我嘛,只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
谢琰朝她微微俯身,唇角一勾,压低了声音:“如此说来,你是想要做我晋国的谋士,为我晋国效力了?”
琀璋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可是又不愿露怯,挺了挺直身子,不服输地与其对视:
“正是。”
无声半晌,谢琰忽然笑了出来,捂着嘴笑了几声之后,重新看向正被他的笑弄得莫名其妙的琀璋,忍笑说道:“好,那你便留在我府里吧。”然后便见他提高了声音冲门外道:“星墨。”
不多时,刚才那个小仆便推门进了来,低头恭恭敬敬地问他的主子:“公子,什么吩咐?”
“去将院里的西厢房收拾一下,让客人入住。”
“是。”
星墨麻利地领命而去,琀璋反应了一会儿,心生不解,即便自己要为谢家效力,谢琰也不必将自己安排在府内吧,且不说同住一院起居多有不便,要是平日里他有亲眷好友走访,岂不是多引人口舌?
不过心里虽然这么想,也架不住谢府豪华气派的诱惑,终归是人家一片好意,还是莫要辜负罢。
“在想什么?”
恍惚间被人一叫,琀璋一愣,总不能将自己原本不想留下,只因为他家条件好而勉强答应的真相说出来,笑了一笑,随机应对:“只怕是给你添麻烦了。”
“你这是在同我见外。”谢琰走到她面前,忽然过分认真地望着她,他说,“璋儿,你能来,我很高兴。”
这种过度的认真琀璋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眼前这位谢二公子,似乎与之前六年里时常和她在山间竹屋里饮酒作乐的人不太相同,记忆中的谢琰应该是风流清朗,不沾尘俗的,可是现如今眼前的人,仿佛正在认真地,一步步踏入他本不该牵扯进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