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东关尾深处，并没有因黑夜的降临而沉寂，反而是门庭若市，锣鼓喧天。
邱尧从戏班子门前走过，听着戏班子小厮招呼着：“开戏拉！开戏拉！今晚开演《杜十娘》！”
邱尧停步，又听那小厮道：“那旦角，模样像极了当年的罗紫衣。”
邱尧讥笑着从兜里摸了两铜板丢了过去。
别看邱尧只有二十不到的年纪，可他听过许多场精彩的好戏。尤其是《杜十娘》。
舞台上的小生打起戏帘子，杜十娘脚步腾挪翩跹入场。
台上那个人和罗紫衣画着一样的妆容，穿一样的戏服，唱一样台词，演一样的杜十娘。
杜十娘双手举宝箱，唱道：“痴迷孙富欲珠尝，李甲心虚卖十娘。才出火坑开笑靥，又逢厄运结愁肠。疾言斥责违盟汉，怒手抛沉聚宝箱……”那曲调凄凄惨惨戚戚，唱到情深，那戏子眼泪盈睫。
锣鼓的板子“砰”的一声裂帛似的闷响，乐声戛然而止，等了好久也没再接续上。
台下有人打头喝起一片倒彩声，那杜十娘扮相的戏子却像是定住一样一动也不动。
戏班子的后台已经乱成了一团：“这是唱得哪一出呐！”
又听人惊讶道：“这鼓皮怎么全都裂了？”
鼓皮裂了，这场戏想来是唱不下去的，但邱尧此时却出奇的有了耐性，他等着所有人纷纷散了之后，跳上那戏台子，走上前问台上的杜十娘说：“听他们说，今天你是第一次登台？又听说，你很像当年的罗紫衣？”
邱尧瞄了一眼杜十娘，杜十娘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来。
邱尧凑近，悄声说道：“你可知道……后台那些花鼓，都是我差人划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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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池跟在小丫头身后，虽然步履匆匆，但对于街头巷尾是一些传闻，还是不免有些好奇，忍不住凑近了小丫头：“最近，你们邱家稀奇的事情可真不少。听说你们家少爷，原本是弄丢了的，后来又自己找了回来……丢的时候还在襁褓，回来时却已经十岁出头，还真是件稀奇的事。”
“早年的事，我哪知道，但是我们家太太一直不待见这个少年，还经常骂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少爷不是我家太太亲生的！”小丫头也不避讳，私下压低声音问道：“张掌柜，都说我家太太这一胎来的蹊跷，太太都快四十好几的人了，邱老爷又是那样的……都说我们家太太这一胎是用偏方求来的……”
小丫头自顾自说着，倒是张池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便不再言语。
走进邱家大院，张池抱着药箱的手微颤了下。
张池走进邱夫人卧房，诊断了一番，发现邱夫人肚子的孩子才七个月大，也没有早产的迹象，于是就开了几贴安胎的方子。
邱夫人有孕，又闹腾了一夜，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停地向张池询问。张池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答复道：“在下行医多年，曾见过年过六旬的老妇，怀有珠胎又瓜熟蒂落的。邱夫人也曾生育过，不必介怀，好生调养，必定母子均安。”
不料邱夫人却突然抓住张池的手，微有些颤抖地说道：“这肚子里的，是我头一个孩儿。”张池听到这句话，不免有些惊讶。
邱夫人继续道：“不瞒先生，邱尧他就是个野种，压根不是我儿子！”
张池略一沉吟，没再说话，只是走到桌旁提笔将诸多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一一写下之后，交个邱夫人。看过方子后，邱夫人十分满并吩咐下人，多给张池两成的酬金，又命方才的小丫头送张池出府。
途径后院时，张池忽然听到一阵曲调悠扬的花鼓戏声，张池竟听的有些入神。不知何时花鼓声戛然而止，回过神的张池问道：“这清早唱曲的，不知是邱家哪位？”
“是邱老爷。每天都得来这么一段。”小丫头指着自己的脑袋：“邱老爷这里疯疯癫癫的。”
邱老爷因为一个女子害了疯病，这件事传闻已久，张池也不是不知道，听说邱老爷年轻时喜欢过一个戏子，叫罗紫衣。当年，这个罗紫衣风头正盛，是个模样与身段都精致的美人。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坊间传闻，罗紫衣死了，不多久，那邱老爷子便疯了。
张池回到医馆，将药箱放回原处，趁着天未明，回到里屋的榻上歇息片刻。
躺下后，张池翻过身轻轻捋顺身侧那颗头颅的乌发，一下一下，直至他困倦地阖上眼睛，那缕发丝从他手上滑落下去。
邱尧是顶着一场大雪回到邱府，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裹着红色披风被他半搂在怀中的女人。门房上的伙计以为是自家少爷打哪风流过，又把人给带了回来，只是这女人的身材格外高挑，她倚在少爷身旁，竟比邱尧还高出一尺。
原来她就是戏班子里演杜十娘的戏子，戏班子老板嫌弃她第一场演出就搞砸，十分晦气，就将她赶出了戏班子。
二人走至后院，正遇上打着花鼓的邱老爷，邱老爷抬头，看见院中的风雪红梅里影影绰绰地走来一个活灵活现的杜十娘。
那杜十娘眉目英挺，看扮相也是好的。可惜朔风凛冽，杜十娘发着抖站在风口上，勉强能开口唱几句，但唱腔嘶哑，在呼啸的西风里显得凄厉非常。
邱老爷花鼓打的更加起劲，杜十娘尽管唱得艰难，但还是磕磕绊绊地将这出戏唱了下去。
……
没多久，邱老爷就死了。
那晚，张池也是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喊了起来，门外依旧是那个小丫头，门板被她拍的哗哗作响，嘴里不住地喊着：“掌柜的！救命呀！”
这回，张池不紧不慢地起身，跟着小丫头再次来到邱家大院。
邱夫人与邱尧守在在邱家东屋，床上直挺挺地躺着的正是邱家老爷子。
张池走近一瞧，便知这邱老爷是回天乏术，邱老爷死的时候，是脸朝地趴在雪地里的，等扫雪的下人发现时，早已经冻僵了。
邱夫人失魂落魄的在房内踱步，一味地叫张池赶紧给药方子，张池只好装模作样地将韩老爷子的眼珠掰开看看。
邱尧倒是没什么表情，仿佛死的这个人是东关桥头的一个乞丐，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拍了拍已经站麻的腿，找了个位子坐下，又命人泡了壶绿杨春。
邱夫人破口大骂道：“你这野种！是你害死了老爷！你当真以为我是真不知道呢，你巴不得老爷早点死！”
邱尧也不气恼，缓缓道：“这邱府上下，哪个不希望这个老疯子快点死？”他一手托着杯子，吹开滚水冲泡的茶末，向邱夫人问道：“你敢说没有？”又突然将杯子重重的摔在当中的地板上，整间屋子顿时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