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没想过,自己的徒儿竟然是个酒鬼。
酒鬼徒儿落了床,长发铺散开来,丝丝缕缕,如盛开的水莲,她双眸紧闭,唇瓣嫣红,整个人缩成一团,长安替她拉上被子,她一个翻滚,直接坐了起来,一双醉眼迷茫如雾,未音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长安,盯着盯着,突然一笑,眼泪顺着那笑落下,她伸出手,挥了挥,声音糯糯:“长风,是你啊。”
长安站着不动。
“你怎么不理我呢?”未音歪着头,像个懵懂的孩子,“以前你最喜欢骂我了,做好事你也骂,你嘴可真是毒,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这么嚣张。”
“他,他一直陪着我,任我胡闹,包容我的任性,直到他离开,我才明白自己丢了什么,我丢了一颗心,那颗心里,住着长风,我去找他,却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长风。”
“哦,他不是长风,他叫长安,是我的师父,长风只是他的化身,我很难过,和我经历风风雨,历经考验的少年,却是云霞仙山的长安仙尊,他那么高高在上,纤尘不染,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了他。”
“你怪长安吗?”
未音摇摇头,又点点头:“开始怪过,但后来不怪了,他又有什么错,又不是他将长风藏起来的,长安才是真正的他,而长风,长风只是我心头的念想。”
“你爱长风。”
“很爱。”她点头,“但这爱不会随风消散,也不会因时间被碾压在残忍的齿轮上,就如疾风对小柔,我也可以这样对长风,不管他在哪儿,他都在我这里。”
突然,他抓住长安的手,抬头,认真的看着他:“所以师父,不要顾虑那么多,你的道便是我的道,便是长风的道。”那话像是炽热的岩浆,落了他的元神之中,他猛的松开手,神识快速扫过,发现开裂的元神,在慢慢愈合。
若是愈合,那么长风……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注入灵气,阻止了愈合的速度,那震颤的声音陡然停下,万丈金光散开,元神重新恢复黑暗,茫茫然中,他听到长风微弱的呼吸。
窗外,月华如霜,映在长安面上,出奇的宁静。
……
宿醉醒来,未音捧着头哀嚎,适逢,长安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杯茶,扫她一眼,未音立马没骨气的爬下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认错:“师父,徒儿知错了。”
“罢了,这不是在云霞仙山,为师只当看不到,头可还疼?”
她摇摇头,听得外头一声哀嚎,心头一禀:“小柔!”
外头的小柔蜷缩在床的角落,枯枝一般的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她身形伛偻,面如枯树皮,这般相貌,才是她现在该有的。
因失去了鲜血的浇灌,心魔无法维持她的少女面容,而失去了戾气和怨气的心魔,终归灰飞烟灭,她终是重生了,可看到镜子中的那张脸,她宁愿自己死了。
她躲着所有人,不愿说话,任凭疾风苦口婆心,也不动一动,长安从里屋出来,淡道:“我可让你恢复容貌。”
众人齐齐看向长安,就连躲着羞于见人的小柔,也睁着浑浊的眼睛,期待的望着他。
疾风和未音心中暗叹,别和长安不是仙人了,即便他是九重天上的仙人,也不可随意改变他们容貌,年纪,这可是有违天道,会招天打雷劈,而且,他也没有那般能力。
天道轮回,岂轮他人乱来。
可他说的信誓旦旦,让人不得不信,长安将一枚丹药递给她:“你且服下。”
小柔半信半疑的接过,吞下之后,迫不及待想拿镜子照上一照,长安阻止她:“不急,药效没到,过两个时辰再看。”
疾风安慰小柔去了,长安走出茅草屋,又拐过小路,方才道:“你有话就问吧。”
“师父,根本没有返老返童之术吧,您的……”
“的确没有,那不过是障眼法,骗她自己罢了,她执着于容貌,虽去了心魔,却依旧残存着执念,稍有不慎,心魔还会回来,为师只能用这种方式,何况……”他顿了顿,眼中带了几丝怜悯,“她时日也不多了。”
吃了人,手里沾了鲜血,天道不会放过她,她的寿命只会一减再减,不过好在心魔已除,她还是可以投胎转世。
只盼望,下一世欢喜。
“那障眼法,只对她自己有效,我们看到的,还是那般容貌。”
未音轻轻笑了:“疾风师兄会感谢师父。”
屋内,小柔悲喜交加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白皙的肌肤,没有一丝皱纹,唇瓣不点而红,眼眸柔如水,黛眉如远山眉,轻轻一笑,顾盼生辉,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她伸手,颤抖着轻抚着那一头青丝,十指纤纤,柔弱无骨。
一遍一遍的确认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小柔不肯移开半分目光,良久之后,才泣了一声,随后,她捂着嘴,眼泪浸湿了衣襟。
“疾风,我终于,我终于变回来了。”
疾风轻轻拥住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在她发丝上落下一吻,那一头白发,银白如雪,抱在身上的身躯,散发着颓然的气息,他却强笑着,哄着:“小柔,我们永远不分开了好吗?”
未音在窗外看着,眼泪不禁湿了眼眶,她不任继续看下去,转身离开。
这里头,最管不住嘴的便是赤麟了,那障眼法只对小柔本人有效,他们看到的小柔,还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婆子,身形伛偻,白发苍苍,面容皱纸,可她穿着一身明艳的红,她说那是疾风最喜欢的颜色。
她想为疾风跳一支舞,才转了一圈便觉得吃不上力,她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身体没恢复,疾风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能声称她刚恢复,不能太过运动,需在床上好好休息。
小柔也是听话,偶尔精神好一些,便下床帮未音折菜,一日,她方才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长安看过之后,只说血气不足,多补补便好。
疾风哄着小柔睡下,面色凝重的关上房门,院中,长安望着他,眼中沉静淡然。
“师尊……”
“做好准备,她的时日不多。”
疾风重重的闭上眼睛,忽而睁开,整个人若是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他很冷静,只这冷静之下,藏着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抬头看了看天,呢喃:“天冷了,我要给小柔多准备一些厚被子,她那么怕冷,明日我便去集市,换一些厚棉袄,小柔最喜欢吃山上的红色果子,我明日便去,便去摘了来……”
他慢慢的蹲了下来,捂着脸哭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想要痛哭一场,却怕吵醒了睡梦中的小柔。
一截衣袍略过他眼前,长安蹲下:“在你决定下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便要接受现在的结局。”
“你已经给她一生的美好和喜乐,最后这些时光,让她微笑着走完吧。”
疾风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接着,他退后几步,跪在他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谢谢,谢谢您。”
长安转身,月华在他身后洒下一地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