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四面透风的城门口,父子两人总不好把大批臣子干晾在那里,所以李治也不过略略夸奖两句。
但就是这么两句,李贤就感到后背一阵热,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自己肯定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好容易等老爹从眼前过去,他忽然感到前头传来了一阵压倒性的压迫感,这次他学乖了,头也不抬便连忙施礼道:“拜见母后!”
好在武后没有让他再一次体会沙地里行礼的滋味,一把就把他揪了起来:“好你个贤儿,要不是贺兰,我倒还不知道你会做诗。以后你父皇和我过生日,别的礼物你就不用送了,每年一贺诗,省得你绞尽脑汁想新鲜玩意。”
每年一贺诗!
李贤打了个寒噤后,几乎是猛地抬起了头,看见武后戏谑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
开玩笑,诗词也是要应景的,除非他当初有能耐把全唐诗打包背下来,那也许还能勉强应付一二。
他正想开口糊弄两句时,却不料武后忽然不理会他了。
“英国公这些年教导贤儿,也着实辛苦了,此番从北边送来了一些高丽人参,我已经选中了三支,回头我让人送去李宅。”
他母后这是在对李绩示好。
李贤赶忙转过了身子,见李绩依然是刚刚那幅淡然处之的神色,再看看武后满面笑容,不禁心中一动。
直到帝后全都过去了,他起步想要跟上,忽然感到袖子被人拽住,一回头却是李弘。
“好你个六弟,不声不响居然会做诗了。”
这李弘没事也来寒碜他干吗?
李贤如今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情绪,哪有时间理会李弘的小心思,打了个哈哈便想抽身,谁料衣服仍是被人死死拽住,他一下子用力过猛,险些把袖子扯破了。
这下子他着实怒了,恶狠狠地瞪了李弘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五哥,你究竟想干吗?”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李弘见没人注意自己这兄弟俩,遂悄悄地在李贤耳边说。
“你那诗传开了之后,当天晚上许敬宗就鬼鬼祟祟去见了父皇和母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还有李义府,那天父皇夸你的时候他的表情就不太对,你可得防着他一点。咳,要是上次能够扳倒他,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李义府,看来这家伙还没学乖,还以为是立后功臣,在朝中不可或缺么?
话说许老头找他父皇又是商量什么事?
李贤眯着眼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然后便笑嘻嘻地谢过了李弘。
哥俩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便瞥见东宫几个恪守礼法的老臣面色不善地朝这边而来,连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赶忙找李治和武后,死皮赖脸地要求留下来瞻仰西征将帅风采。
很快,大多数人便和御驾一起进城,而剩下迎接西征军的则只有寥寥数人,连李绩都不在场。
看到这样冷冷清清的场面,李贤不禁叹了口气。
要是没有坑杀俘虏十万,要是没有西征军在铁勒烧杀抢掠以致功亏一篑,那么,此时的迎接阵容一定会空前强大。
胜仗凯旋弄成了如今的模样,该说那些将领当初太过骄矜呢,还是该说这薛仁贵时运不济?
冷不丁瞧见城门那边闪出三个人影,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就知道,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全都是闲不住的主,尤其是薛丁山,不可能不念想那位征战在外的父亲,这不,如今全都到齐了。
“六……殿下!”看到有外人在场,虽说知道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自己,而且这些人听不见自己的话,但薛丁山还是硬生生地改了称呼。
他不安地瞥了一眼那边满脸肃穆的大臣,嗫嚅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我爹他们什么时候到?”
李贤还没开口,李敬业就把话头接了过去:“御驾刚刚过去,不管怎么说,西征将帅都不可能那么快进城的。看这架势,你爹他们估计一路慢行,在长安附近等候了不少时间,专门就是等着御驾过去才进城。放心,我爷爷说过,就算真的有罪也是小过,朝廷不可能责罚凯旋大将,那样的话不是寒了将士的心么?”
这话李贤自个也对李绩说过一次,但如今看着那几个脸上满是寒霜的大臣,他禁不住泛起了嘀咕——这一个个都拉着死人脸,仿佛迎接的不是凯旋而归的西征军,而是处置败军之将似的。
还是说,这世上文武天生就是不合的?
话说这大唐的兵部里头有不少都是武将,并非都是文官,这年头又不存在什么崇文抑武。
也不知等了多久,远处终于再次扬起了漫天烟尘,而这一次的度就要快多了,只见数百骑人风驰电掣一般地奔了过来,然后在距城门只有百米左右的距离齐齐翻身下马。
打头的一个将领看上去有些年纪,人固然魁梧高大,但脸色却是阴沉沉的。他身后另有四五名将领,其中一人却显然与其他人不同。
“那就是我爹爹!”
不用薛丁山提醒,李贤就知道那是薛仁贵。
尽管距离这么远,但是,那马背上挂着的两把大弓他却是不会忽略的——天底下善射的将军虽说不少,但像薛仁贵这么佩双弓的并不多见。
两拨人很快碰头,而李贤忖度了一下身份,径直站在了城门的阴影处。
在这种西征军功过未明的时候,他上去能干什么,总不成代替他父皇表态吧?
而薛丁山差点儿没忍住,幸好李敬业程伯虎见机得快,一边一个将他看得死死的。
然而,兵部的那几个大佬刚刚就看到李贤在那里,虽说不知道这位沛王留下来干什么,但在事情办完了之后,还是不免有人上前打招呼。
此时,风尘仆仆的西征将帅方才看到李贤等人,主将郑仁泰当初曾担任过三卫大将军,见过李贤好几次,因此一下子就把人认了出来。
“沛王殿下!”
主将见礼,其他人自然免不了上前行礼。
而薛仁贵看到李贤身边的薛丁山时,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赫然站在沛王李贤身边?
李贤在心里把那几个多事的官员骂了个半死,但脸上还只得笑嘻嘻地敷衍,当然,他绝口不提西征的功过,只是大大说了一通漂亮话,其中一句派用场的都没有。
让他格外庆幸的是,小薛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惊人的自制力,站在程伯虎李敬业身后愣是一声没吭。
办理好了一应手续,大批西征将领也就算交割完了。但是,只有等过完了御前和百官这一关,他们的任务才算真正结束。
只不过,无巧不巧地撞上了御驾回长安,面圣这一道关口自然只能暂时放放。
而兵部众官也算是有人情味的,一众将领全都得以回家和妻儿老小团聚。
李贤早在应付完之后溜之大吉,坐在马上的薛仁贵满脸心不在焉,直到头都想痛了,他仍然觉得眼前迷雾重重——他那个儿子固然是从小勤练武艺,可他一向没带他四处走动,怎么会突然认识了沛王?
如果他没记错,刚刚李贤身边另两个人就是李敬业和程伯虎,全都是伴读的身份。
总不会他儿子也成了沛王的伴读吧?
他不做声,身后那几个亲兵自然更加不会言语。
其中一个亲兵一路都在好奇地四下张望,不时还在嘴里低声嘀咕几句,隐约可以听出一点异邦口音。
紧挨着朱雀大街的几个里坊,向来都是公卿贵族的聚居之地,而薛仁贵当了左武卫将军之后,自然也跻身于大唐的大将行列,所住的宅邸便在宣义坊。
虽然比不上那些世家豪族,但规制一样富丽堂皇。
过了坊墙,再拐进自己宅邸的那条街,他就远远看到妻子柳氏带着十几个家人在门口迎候。
下马之后自然免不了夫妻寒暄,进屋之后少不得又是主仆礼数。
好容易只剩了老夫老妻两个人,薛仁贵就从妻子那里得到了一个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
沛王李贤竟然挑中了他的儿子,似乎有意作为伴读。
他还在那里失神,柳氏便用略带自豪的口气将当日李贤登门的情形叙述了一番。
随后又笑道:“后来沛王殿下又赐给了大郎一件袍服,外加腰牌和短刀。大郎这些日子一直在随沛王在英国公那里,我听大郎说,英国公平易近人,甚至还亲自点拨他的枪法,因此他的武艺颇有进益。”
儿子当真撞上了大运?
在大喜过望之余,薛仁贵对于自己的前途不免又多了几分信心。
而另一边的李贤已经回了李宅收拾东西,李治和武后都回来了,他一个亲王还赖在李宅不走当然不像话。
他倒是想这时候上薛家瞅瞅来着,问题是,长安的薛宅不比洛阳,听薛丁山说,四邻不是公卿贵族就是大将,他这么一去,明天别人就全都知道了。
因此,见薛丁山呆在那里满脸不自在,他干脆便打发其回家,临走时又关照了几句。
穿过横街进入宫城,李贤的方向感就渐渐没了。
好几年没回来,他就是记性再好也记不住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好在前面有领路的内侍,他不虞有迷路之忧,一路走来就仿佛是参观似的东张西望。
经过东宫的时候,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原本想进去看看李弘,但一瞥见里面出来一个疑似于志宁的人影,他连忙滑脚开溜。
在穿过好些宫殿楼阁之后,他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武德殿。
经过李治御批,武后点头,在他今后没有出阁建宅之前,这就是他在长安的居处了。
当然,在他看来,更喜欢洛阳的李治和武后,大约还会将政府班子再搬回去的。
他当然对武德殿很满意,地方宽敞进出方便,离东宫很近,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去随便骚扰李弘。
即使是出宫,只要走武德门永春门,再穿过横街,他立刻就能进入繁华的长安市区。
而他虽说高兴了,那边的阿萝和蓉娘却同时皱起了眉头。
阿萝便在那里低声嘀咕说:“怎么是武德殿,以殿下的身份,应当住在承庆殿的。”
武德殿还是承庆殿,难道这住的地方也有什么问题?
李贤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蓉娘,结果这一位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低声解释起了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