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顾昕慈今日外出跑了一天,顾长生晚饭做得十分用心。
蒸馒首的时候连着蒸了一条不大的小河鱼与一块小儿巴掌大的腊肉,又拌了一大碟子土豆丝,虽说粥水稀薄了些,但两合面的馒首和芋头却管够,倒也真的相当丰盛。
土豆和芋头这些杂食都是他们自家种的,日子特别艰难的时候就靠这个顶饿,顾昕慈倒是喜欢吃土豆,顾长生就变着花样的琢磨菜色,让女儿总是吃得高兴。
果然,晚饭时顾昕慈吃了许多,除了那一锅馒首,其余的一家人都吃了个干净。
做饭的时候顾长生就把顾昕慈那边的小炕通上了,这会儿给她烧水也用的大锅,浴桶很沉,搬来搬去极不方便,一家人就都是在厨房边上的杂物棚里洗澡。
顾长生虽说是个大男人,却从不觉得自己收拾家什做饭干活有什么不对,一间小小的杂物棚子也收拾得干净利索,甚至还在杂物格子外面围上了打着补丁的布帘子,倒是真有那么点沐浴间的意思。
他先蓄满一桶热水,又给摆好两盆新烧的,才叫女儿过来洗漱。
家里的浴桶是顾弘毅生的那年备下的,十年来一直用着,虽说有些老旧了,可一家人用得精细,倒也还能再用许久。
顾昕慈进了杂物棚关好门,见父亲特地把小炉子灭了后的热柴放进炭盆摆在屋里,脸上扬起一抹开心的笑来。
别看顾长生人高马大,可却十分细心妥帖,顾昕慈觉得自己都做不到父亲这般仔细。
浴桶不高不矮,顾昕慈手脚麻利地除去衣物,踩着小凳子泡进热水中。
温热的水登时毫无缝隙地贴在她皮肤上,让她觉得下午冻出来的潮寒湿气都被热水蒸腾而出,浑身上下都觉非常舒服。
顾昕慈伸手摸了摸脸,觉得似乎已经没事了,又仔细对着浴桶里的水瞧了瞧,心里渐渐又想起了下午的事情。
郑大勇这个人心狠手辣,她从小就能躲就躲,十岁前顾家条件好,他就总会欺负顾昕慈,得亏李家当时有两个男孩,以一打三郑大勇没得胜算,这才渐渐不找顾昕慈麻烦。
后来他犯了人命官司连夜离乡,顾昕慈当时还想这个煞星可算是走了,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还是阴魂不散,居然又回了景梁县。
他打小就不是个好东西,满青叶村无人不知,可顾昕慈想起她今日遭遇,只觉得郑大勇变得比以前还要可怕。
这可怎么是好,顾昕慈心里发愁,也对郑大勇这样不管不顾当街抢人的行为害怕,可家里如今刚要有好起来,她不想把这事情说给父母知道,只能暗想下次一定小心谨慎,再也不抄近路走小巷子了。
她在浴桶里泡了许久,等旁边那两盆热水也都用完,才终于依依不舍地从杂物棚里出来。
想了想,顾昕慈还是上了些伤药在脸上,这伤得不是地方,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这会儿顾弘毅正坐在厨房的大锅灶旁就着微弱的火光搓麻绳,见姐姐出来,赶忙跑过去端详她的脸庞。
顾昕慈低头看他,见弟弟看得认真,只好说:“我没事,没冻着哩,你记得回屋时告诉爹娘一声。”
一般这个时候顾弘毅都是正房里屋,不是跟着母亲学画就是跟着父亲编筐,会在这里等她,无非是爹娘担心她身体,让他过来确认一下。
外面早就满天星斗,刚顾昕慈沐浴的时候还点了蜡烛,这会儿洗完了自然赶紧吹了,省的浪费。
厨房里灰暗暗,顾弘毅只能勉强看出姐姐精神不错,也就放心下来。
顾弘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似是个大人般说:“姐,你太聪明了,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你。”
顾昕慈好笑地拍拍弟弟的头,便说边往外走:“你也很聪明。那水不用管它,现在泼出去院中定要结冰,我回房了,你跟爹妈早些休息。”
因早就通上了炕,顾昕慈回屋的时候也并不觉得冷,她把头发仔细擦干净,然后点上油灯开始认真记录今日的收入,顾记是小窑坊,只他们一家人制瓷售卖,账本一直记得很简单。
顾昕慈没一会儿便写完了,她把账本塞进方枕枕套里面,这才脱了外面衣服躺进热乎乎的被窝里。
在外奔波一天,顾昕慈又倦又累,很快便沉入梦境之中。
青叶村的这一日的早晨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天刚亮时各家各户的百姓们都起了身,开始打量一整天的生活琐事。
位于村口的顾家也是如此。
顾长生醒得早,睁开眼时天还未亮,他在炕上躺了一小会儿,确定妻子儿子还未醒来,才慢慢坐起身穿上衣服。
他动作很轻,轻到他自己都险些困顿过去,索性又靠坐在炕上闭了会儿眼,才翻身下了炕。
“长生,炕太热了些,先压压火。”一把低柔的嗓音在顾长生身后响起,章安晴显然也跟着醒了过来。
顾长生转身帮她掖好被角,低声应了一句,又去看了看儿子睡得如何,这才出了里屋。
他关好里屋的门,才去开堂屋的大门,一阵风夹带着冰冷的雪花扑来,他原本以为是昨日屋檐的积雪,可定睛一看,却发现不知何时雪又落了下来。
门外面的院中积雪蓄了一尺来深,顾长生仔细在棉鞋外面套了厚绒布,才出院子扫雪。
索性前院并不太大,放竹筐的地方都搭好了货棚,倒也很好打扫。
在天刚蒙蒙亮时顾长生就麻利地干完了活计,他拖着不良于行的右腿进了厨房,想着该准备早食了。
“爹,院子您都扫好了,还有什么活计要干?”顾弘毅打着哈欠走进厨房,被温热的火气一吹,登时不由自主抖了抖身上的寒气。
顾长生扭头看他,见他睡得一张小脸红扑扑,便笑着说:“你先去洗干净脸,待会儿过来帮我做饭,你娘醒了没?”
顾弘毅从杂物棚里拿出脸盆兑热水,边洗边说:“娘已经醒了,我看屋里暖和,想让她多躺躺,只说待会儿给她送水。”
“毅哥真懂事。”顾长生夸了儿子一句,转身开始洗米煮粥。
等到早饭做好,章安晴也洗漱完毕,还是不见顾昕慈从屋里出来,顾长生这才有些着急,叫儿子进屋看看。
这几日都没什么活计,他也是想着让女儿好好在家休息,并不想早早招呼她起来。
可这眼看早食都要冷了,她还未醒来,这可并不是顾昕慈往日作风。
顾长生心里一时间有些慌乱,他站在西屋门外等儿子出来,却只听他大声招呼自己:“爹,姐姐病了!”
顾长生手里捏着的饭勺“啪嗒”一声掉到地上,他勉强稳了稳心神,冲屋里说:“帮你姐姐穿好衣服,爹待会儿进去看看。”
说话的功夫,他又有些担心儿子那洪亮的喊声惊了妻子,忙回堂屋去看。
果然章安晴已经听到顾弘毅的喊声,正趴在炕柜上翻找什么。
顾长生磕磕绊绊努力快些走到炕边,低声安慰章安晴:“安娘,你别急,我待会儿就去请辛大夫过来。”
章安晴没答话,一直认真找着,少卿片刻她便从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瓷瓶,转身塞进顾长生的手里:“囡囡准是昨日受了寒,先给她压上一粒这个,你留在家里看囡囡,让毅哥去请大夫。”
顾长生点点头,用力攥住那圆圆滚滚的小瓷瓶子,认真看了眼睛通红的妻子,这才拖着残腿出了门。
那瓷瓶子是当年姚老大夫给开的救命药,一瓶统共只有六粒,章安晴有两次病的重,都是吃这个拖到大夫来看,是极为管用的。
这也是自然的,一瓶六粒就要一两银子,药效肯定差不了好。
平素章安晴不是非常难受是万万不肯吃这个的,可一旦女儿病了,她却恨不能都给顾昕慈吃了,好叫她早早好起来。
章安晴想着女儿昨日在大雪天里奔波一日,肯定是受了风寒,吃这个也是管用的。
她却并不知道女儿还被郑大勇威胁恐吓一番,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顾昕慈到底心中害怕不安,这病就显得有些来势汹汹了。
顾长生走到西屋,见顾弘毅也红着眼睛在院中不停来回踱步,张口便问:“你姐姐受了风寒?”
顾弘毅听到父亲的声音,似乎找到了支撑,他看着父亲眨了眨眼睛,泪水终于一落而下。
“爹……”他一边哭着一边叫着父亲,一边走过去把他扶到西屋门边。
“爹,”顾弘毅默默流着眼泪,低声道,“我看到姐姐手腕上有一圈淤痕,像是被人用力拉扯……爹,姐姐她……”
听了儿子的话,顾长生面色铁青起来,昨日顾昕慈从外面回来举止问答都与往日一样,家里的三个人都没注意到她在外面出过事情,如果不是她突然病了,想必家里三个人一辈子不会知晓这件事。
顾长生只觉得心中一阵愧疚难过,都是他没有用,才让年少的女儿为家里奔波,在外面受种种委屈。
想到这里,高壮的汉子也不由得红了眼眶,他安抚似地摸了摸儿子软软的头发,这才说:“你先去厨房给你姐姐打些热水来,再去换一身厚棉袄。”
顾弘毅马上应了,待把父亲搀扶进西屋,才转身跑开。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经大量,西屋里也十分明亮,顾长生走到顾昕慈炕边,见儿子已经帮姐姐穿好了袄裙,身上也压好了被子,这才微微放心。
等他再去看女儿面色,一颗心却又提了上来。
顾昕慈满面潮红,额头上也都是汗水,她紧紧闭着眼睛,眉头也死死锁着,似乎正在做着可怖的梦。
她表情那样纠结害怕,叫顾长生心中难受到了极点。
顾弘毅很快就端进了热水和帕子,顾长生仔细帮女儿擦干净额头的汗,转身对儿子说:“毅哥,你去请辛大夫过来,记得穿厚实些。”
“好。”顾弘毅飞快答完,立马跑了出去。
顾长生半坐在炕边,他已经给女儿喂了一颗药丸,还时不时帮顾昕慈擦着额头的汗水,却觉得她睡得越发不安稳。
他心里急得不行,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只能不停对女儿念叨:“囡囡,你要好起来,爹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