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昕慈有些愣住,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昨日的事情来,半响才道:“婶娘,您也不是不清楚我家情况,家里这个样子,我可怎么好为了自己的将来嫁出门去?”
张氏听了这话,顿时眼眶都红了,她仔细摸着顾昕慈有些粗糙的手,低声念了一句:“好孩子,难为你了。”
顾昕慈笑笑,但笑容里还是有些萧索:“婶娘,您说的什么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现在到了这个境地,村里也没人家会跟我家结亲,如果嫁到了外村,那家里就没法过了,还不如这样,挺好的。”
她这话虽然说得很慢,但是却也异常坚定。
她是羡慕张细柳,能得这样好姻缘,但羡慕并不表示她也期许自己有这样的将来。
顾昕慈从来都很清醒,她并不是单纯为了家里才这样说,青叶村这么大点地方,这么简简单单几十户人家,夫妻不和家破人亡的也不是没有,先不说家里境况,就算她真能嫁了,也并不意味着能得到体贴的丈夫与美满的姻缘。
她这样想的,可张氏并不知道。
张氏以为她是真的不想结亲,便有些急了:“你这丫头怎地那么傻哩,就算要结亲,也不一定要你嫁出门去。”
既然家里都能种旁人不敢种的草药,作为当家主母的张氏自然是很有些气魄的,她说出来的这话,不消说别人,就连顾昕慈都有些愕然。
说真的,她可从来没想过张氏说的这种可能,婶娘还真是够胆识哩。
张氏见顾昕慈有些被自己吓到,赶忙说:“婶娘知道你家情况这样,虽说眼下鲜少有人招上门女婿,但也并不是没有不是?如果能找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去你家,不仅事事都要听你的,你父母也多个劳力照顾,这不是一举两得?”
听张氏这样说,顾昕慈眼睛闪了闪,到底有些心动。
可刚心动没多一会儿,她又有些泄气:“婶娘这话说的,如果不是绝户,谁家会招上门女婿?我家里可还有小毅,先不说找不找的到人品好老实本分的人入赘我家,就算找到了,将来这可没法说清了。”
户绝之家会招上门女婿,多半是为了让女儿能继承遗产,把家族血脉延续下去,可他们家确是有男丁的,如果再招个上门女婿,那将来分家可要怎么说?这就无形分薄了顾弘毅本就应该继承的那部分家业,这对不起弟弟的事情,顾昕慈是万万不肯的。
就在顾昕慈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把有些稚嫩的童音响起:“我同意,姐姐,我愿意。”
顾昕慈扭头,就见顾弘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边上,他清秀的眉眼正定定望着自己,嘴里表达着坚定地意愿。
是的,他不在乎将来能继承多少家业,也不在乎有人要跟他抢原本都属于他的东西,他在乎的,是有人能帮姐姐扛起半边天,有人能在他还年幼无力之时,好好照顾父母。
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就算将来由这个人来继承窑坊,顾弘毅也心甘情愿。
听了顾弘毅的话,顾昕慈险些没当着张氏的面哭出声来,兴许是没想到顾弘毅小小个人这样向着姐姐,张氏也跟着抹了一把眼泪:“毅哥是个好孩子,去跟老四玩吧。”
顾弘毅怕姐姐没听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姐姐拍了头:“去吧小毅,姐姐知道的。”
他只好拉上李涛,又蹲墙角不知道说什么去了。
张氏见他们小哥俩走远了,才压低声音说:“昕娘,你看毅哥多懂事,要是有合适的人选,婶娘帮你注意着如何?”
顾昕慈虽然心里还是不大同意,但既然张氏都这样讲,她想着反正也找不到人愿意做上门女婿,便点头应了下来。
张氏见她同意了,又马上雨过天晴,高兴了起来。她正想拉着顾昕慈念叨几句她早就琢磨好的人选,就听一把有些短促的声音响起:“昕娘。”
顾昕慈抬头,见张细柳红着一张脸,正靠在西屋门边冲她微笑。
可能是睡到这个时间才起,张细柳的脸不仅因为睡得太好红了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就算跟顾昕慈从小一起长大,张细柳这面皮薄爱脸红的毛病还是没能改观,兼之她又不擅言辞,所以好半天没说出下一句来。
张氏有些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儿媳妇,见她窘迫得厉害,忙招呼她到院中:“你这孩子跟昕娘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快披了披风过来坐坐,仔细擦干净额头的汗。”
虽说招呼儿媳妇来院子里坐,但是张氏还是细心嘱咐她几句,顾昕慈看到张细柳冲张氏笑笑,心里忍不住为好友高兴。
有那样体贴的丈夫,这般和蔼的婆婆,就算张细柳生来有些残缺,但她依然靠着勤奋和善良过上了美满的人生。
当时李江求娶她,不说样貌口障,只说她:“心灵手巧,是我心仪之人。”
一个姑娘被未来的丈夫夸赞心灵手巧,也算难得。
顾昕慈也是喜欢张细柳这样的性子,她自己有些残缺,却从来不放弃好好努力生活,无论是绣活还是厨艺样样都顶呱呱,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
可就因为那生来的一丁点残缺,她得了好姻缘,却还是被好事者那样说道。
就连顾昕慈都担忧李江只看她样貌娶她,特地跑去找这个自幼便认识的青梅竹马对峙。
李江听她连带威胁又来恐吓的话说完,简直笑得险些没坐到地上。
气得顾昕慈差点没揍他,他才正色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大旱,那年我家几乎颗粒无收,靠着你家借的银子才勉强度日。”
因劳作而显得皮肤黝黑的汉子回忆着过去,也把顾昕慈带回那样一个饥寒交迫的年景。
那大约是英宗正统十三年,顾昕慈他们这一辈也才三四岁的年纪,说起来这么小是不太记得事情的,可那一年饿死了很多人,想起来也很难忘。
因顾昕慈家是做瓷器生意,灾荒之年到底好过一些,还能有余钱救济李家,这么多年来李杨树和张娟儿一直帮助着顾家,是因为当时如果没有顾家的那点银钱,他们家的老二可能都活不到下一个年头。
那点钱,到底救了孩子一条命。
这些年,每每说起来当年的事,张娟儿都要掉眼泪,说期望顾家赶快好起来。
在她看来,好人是应该要有好报的。
见顾昕慈多少想起那年代事情,李江又说:“我比你大上一些,当年的事情至今留有记忆。”
“我记得有一天因为实在太饿,弟弟病得厉害,我就想到河边捉点鱼回家炖了吃,可那年人什么都吃,河里哪里还有好抓的大鱼,我忙了一下午,在冰水里泡了许久,还是没捉到任何活物。”
顾昕慈没打断他,听他继续说道:“后来天快黑了,我怕爹娘着急,便想赶紧回家去,却不料柳娘突然从路边窜出来,结结巴巴说‘我不,不饿,给,给你’,她说完,把小一块粗面馍馍塞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张细柳从来都是个好心人,顾昕慈打小就知道。这么些年了,他们家到如今这样,就算张细柳父母不同意,她还是会做些绣活塞钱给顾昕慈。
这事情,顾昕慈从来没对旁人讲过。
她怕村里又说难听的话,说她不要紧,连累了现在的张细柳,那可得不偿失。
李江见她有些愣神,低声笑笑:“你知她小时候见了生人都会跑掉,因看到我没捕到鱼就跑回家偷了块饼子给我,已经是她用了最大的勇气了。”
顾昕慈听了,也跟着笑笑:“那还真是的。”
张细柳家里情况虽说不如李家富裕,但也还不会吃不上饭,就是一家子都很胆小怕事,这一点在张细柳身上体现得十分彻底。
“我那时候就想,在人都能吃人的时候,她能把晚饭留给一个几乎没讲过几句话的童年玩伴,想必是个心肠极好的人,昕娘你看,我就要娶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了。”李江说着,脸上浮现出几许柔情与欣喜。
顾昕慈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湿,她只凶巴巴道:“你别叫我知道你欺负柳娘,小心我揍你。”
李江笑着摇头:“我怎么会呢,多难得才能娶回家。”
说罢,他又伸手在袖中取了个荷包出来在顾昕慈眼前晃晃:“这是我家柳娘给绣的,你看这手艺,你赶紧也学学去。”
想到这里,顾昕慈扑哧一声笑出来,张细柳和张娟儿诧异地看向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顾昕慈又笑了一会儿,忙解释道:“我就想起江子刚和柳娘成亲时,逢人就显摆柳娘给他绣的荷包,那嘚瑟样子,傻得很呐。”
她这一句话,弄得张细柳羞红了脸,也逗得张氏笑得差点没喘上气,倒是把院中气氛活络开来。
于是几个人便大冬天里坐在院中聊了好一会儿,顾昕慈才拉着有些依依不舍的顾弘毅回了家。
这一日,倒也算是顾家开门做生意来的头一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