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昕慈回到家里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她让阿黄等在家门口,卸了板车推进大门。
顾长生正在教顾弘毅编竹筐,说来也难得,正是顽皮年纪的顾弘毅却能屁股坐得稳稳,仔细干完所有父亲教下来的活计。
他们这小小的青叶村算是一块福地,村后的小山上有成片竹林,再往竹林而上,便是出高岭土的矿洞,而流淌在村前的那条小溪,也是从这小山之上湍急而下的。
青叶村世世代代的人们就靠着这座连名字都没有的山繁衍生息,养活了几辈人。
虽说顾长生腿脚不便,但在冬日还是能给家里打够柴火,如果时间够足,他也会带着顾弘毅一起到半山腰的竹林去砍些青竹回来编筐。
“姐,今日回来得可早。”顾弘毅见姐姐进门,赶紧扔下手里编了一半的竹筐,跑过来帮姐姐收拾板车。
顾昕慈拍拍他的头,先跟父亲问了好,才转身进了厨房。
她母亲的药是单独放在一个柜中的,煎药的锅也是单只做这一个用处,无论是顾昕慈还是顾长生与顾弘毅,对待章安晴的身体总是非常仔细。
顾昕慈把药放好,又洗手净面,才从怀中掏出两包点心,一包很大,用了红艳艳的裹纸,显得非常喜庆,另一包就要小得多了,看上去没有几块。
因着今日进了糯味斋,她索性给弟弟也买了几块点心,虽分量很少,但能给他解解馋也是好的。
她回屋换回了自己的那身浅蓝色的交领窄袖袄裙,又把男子发髻都散开,照例用她的那个木簪盘好了头发,才去堂屋看她母亲。
这会儿日头正足,小灶烧得炕并不太热,西厢的边窗也细细开了一道缝,零星的阳光扫进来,映得章安晴越发慈眉善目。
“娘,我回来了。”顾昕慈推门进去,打断了章安晴正做着的绣活。
说是绣活,其实也不过就是简单给家里人缝补些衣服,就算病得再重,家里的这些事情也总得有人做,顾长生倒是不乐意章安晴干这个,但她自己显然却是喜欢的。
因为她的病,家里的儿女都跟着吃苦,作为母亲,她心里总是非常不舍。
在她力所能及的时候,她是会给丈夫儿女好好做些衣物的。
章安晴放下手里的碧色马面裙,抬头冲女儿笑笑:“今日可真早,生意还好么?”
时间是世间最残忍的东西,几年前章安晴年轻而健康,几年之后她满面病容,就连眼尾都开始有些细碎的纹路。顾昕慈时常想,如果她能早早好起来,也还会是那个青杏村最美的姑娘。
“今儿个县里的酒馆都正开张哩,带过去的货也全卖完了,我还给买了几块点心,等晚上一起吃可好?”顾昕慈这样说着,直接把那包点心放到西厢的桌上。
如果这点心直接说是给顾弘毅的,他是必然不会吃的,这个弟弟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倔,认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章安晴也了解小儿子那倔强性子,便点点头轻声道:“昨个下了雪,今个路好走吗?”
“好走得很哩,对了娘,我跟你说个事。”顾昕慈想想,还是决定把跟云瑞说的事情给母亲也讲一遍。
家里的许多事情虽然都是顾昕慈做主,但有些顾昕慈没办法的街坊邻里琐事还是要章安晴拿主意,而窑坊的难事则要靠顾长生出面。
有高堂在的人总还会像孩子一样,所以无论如何,顾昕慈都要让父母好好地,陪她长长久久,一直陪她到老。
章安晴安静地听顾昕慈说完她答应云瑞的事情,看着女儿的目光更显柔和。
女儿十几岁就撑起一个家,对上孝敬父母,对下友爱兄弟,出门在外不说八面玲珑面面俱到,也总归精明利落,章安晴知道这些年艰难的生活耗光了她心中的软弱,但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保留了一份纯真与友善。
这并不是说女儿是个烂好人,先不说云瑞搬到青叶村已经五六年光景,村人们对他家的事情都很熟悉,就只单说是帮他照看一下重病的母亲,顾昕慈也会毫不犹豫同意相助。
况且这个忙,是她自己主动说要帮的。
章安晴伸手捏了捏女儿因为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难为你还有这份心,这事你且好好跟毅哥说说,他一个半大孩子,整日坐在院子里编竹筐,也是该让他出去跑跑。”
知子莫若母,章安晴这一句话,便把顾昕慈的另一番计较直白讲了出来。
顾弘毅是很乖,很懂事,年纪小小就知道帮家里干活,但他到底是个半大的男孩子,整天蹲在家里却有些不像话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万一将来长成个闷葫芦性子,那还是要顾昕慈一直为家里操劳。
顾昕慈认真听了母亲低柔的嗓音,然后有些撒娇似地扭头靠在母亲细瘦的肩膀上:“哎呀,亏女儿还盘算许久,到底还是娘看得通透。”
章安晴笑笑,伸手点了点顾昕慈的额头:“你个小滑头,你娘我什么不知道哩。”
顾昕慈听她这样说,犹豫片刻索性低声道:“娘,我今日去姚金堂给您拿药,因着您最近身体好些,所以姚金堂的小姚大夫给去了些药量,一幅药的银子也更便宜些,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能省四钱银子,我想着爹的腿老不见好,就用这钱给爹也买了盒膏药……”
顾昕慈细声说着,扭头见母亲低垂了眼眸,便赶紧又放软了声音:“娘,您知道我爹他那个人,要是我拿给他说不定要挨打哩,这药就您给他吧,帮帮忙吧娘亲。”
她这样连番的小女儿作态摆出来,就算是心中有些黯然的章安晴也不由笑弯了眉眼,只好说:“好了好了,你个小人精,这药就放这里吧。”
顾昕慈听罢喜笑颜开,又跟她母亲仔细说了那药膏的用法,这才把注意力转到她母亲做的那条长裙上。
“娘你怎么又做裙子?这颜色莫不是给我的?”顾昕慈小心拿过那条棉布长裙,轻轻摸着那上面的绣花纹路。
虽上有令,普通百姓穿不得金绣、锦绮、纻丝与绫罗,但他们穷人家也确实穿不起那绫罗绸缎,能用细布裁剪衣服已经是极好的了。
“怪丫头可聪明着呢,可不是给你做的裙子,看看花样喜欢么?”章安晴把针仔细别好,抖了抖裙子给顾昕慈看。
这马面裙用的浅碧色细布,颜色看上去就极轻巧可爱,章安晴精神头不好,却还是认真在裙摆处绣了些简单的迎春花纹,整条裙子看起来倒是春意盎然。
见女儿似乎很喜欢自己的手艺,章安晴显得更高兴了,笑说:“等柳树抽了新芽,上衣我也能给你做出来,我闺女长得这样漂亮,穿这一身出去肯定晃眼得很呐。”
听了母亲的话语,顾昕慈心里的感动几乎要溢满而出,她看得出来,母亲给她做的这条裙子用的是早年存下的细布,但章安晴收拾的颇为妥当,如今看来还很崭新。
这布颜色青碧,虽说轻巧些,但到底有些素了,章安晴又花心思给她绣上些粉嫩迎春,刚好配了她如今的年纪。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没有哪个不爱漂亮。
她虽日日在外奔波,打扮的跟个二十几许的小伙子一样,可她到底不是个小伙子。
见了这病弱母亲费心给她准备的新衣,心中的欢喜与感动简直无法言说。
章安晴见女儿这个样子,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赶忙拍了拍她后背:“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顾昕慈听了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擦了擦眼睛上的湿气,跟母亲又说了几句逗趣的话,这才从里屋出来。
她出来的时候,见父亲和弟弟还坐在院中编竹筐。
“爹,今日的碗都卖完了,明日我开始卖那些精细物件,娘的药也买好了,到下月上旬也够吃哩。”顾昕慈走到父亲身旁,把这一日的收获都大致说了一遍。
她没说给他买了伤药,只说了生意上的事情。
顾长生手里活计不停,耳中却认真听了女儿讲的事情,顾昕慈一边说着,发现顾弘毅也跟着细细听了去。
倒是也是个小鬼灵精。
顾昕慈每每说窑坊的事情,总是不会刻意避开顾弘毅,家里的窑坊早晚要他来顶起大梁,早晚都要接触这些事情,现在他自己有心学习,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父女俩讲完了目前窑坊剩下的瓷器,末了顾长生想了想说:“孙老板的提议倒是个好事,我们窑上剩下的瓷器也并不多了,等开春前确实应该开新窑了。”
顾昕慈听了,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来,顾长生见女儿笑了自己也跟着柔和了面容:“你且放心在县里营生,不子和帮工的事情我这边操持就行。”
“好,等着开春又有的忙哩。”顾昕慈这样说着,却不见她有任何厌烦的样子。
能有事情做,能多赚些银钱,无论多么辛苦难熬,对于顾昕慈来讲,那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有银子,父母的病才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