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荡漾，雾气萦绕，似梦似幻，齐姜坐在泉边的石头上，已换上田茱儿唤侍女送来的衣裳，长长黑发散下来，用手梳理着，湿漉漉地滑落着水珠。
田茱儿还泡在温泉中，双臂轻轻地划着水面，荡起阵阵微波，她自幼体寒，难以取暖，因而她父亲田单便在此处引了温泉成潭，让她可时常暖身，活血清络。
回头看看齐姜，田茱儿问道：“阿蘅，你想好了么？”
齐姜慢慢绞着湿发，心里纷乱，有些抉择，不管如何，总会伤了人心，甚至是生死对决，想逃也逃不了，始终要去面对，可她依然无法做出决定。
“茱儿，如果有一天，我和你也面临如此情况，你会如何？”
她轻轻叹口气，问道。
田茱儿凝望着她，道：“阿蘅，你已经嫁到楚国，如果齐楚有战，要抉择的还是你。”
齐姜道：“我在日前才知君父曾修信一封，送与灵武君，君父不许我再返齐国，可我还是违背了他的话。茱儿，如果我不嫁到楚国，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过？”
“陛下是一片护你之心。”田茱儿道，“阿蘅，你是王族中人，要么可以一生无忧，要么便是不得安宁，放眼天下，能够护你的人，也能让陛下放心的人，只有手握兵权，威名远扬的灵武君，陛下选了一个最强的人做你的夫婿，陛下想的是什么，阿蘅你不会不知。”
望着水面荡漾的微波，齐姜眼眸里浮起一丝哀伤，幽幽说道：“茱儿，如果灵武君不是我的师兄，如果这一生，只是自己能保周存，而父母兄妹都不能安稳，又有什么愉悦可言？父母亲期待儿女安宁，儿女何尝不也期望父母安康？”
“阿蘅，世事总不能万全，陛下和王后都疼你如命，你也深爱他们，这就够了。”田茱儿道，“不像我，母亲都不要我。”
齐姜霍然抬头，却看到田茱儿已沉入泉中，水面上浮起气泡，心里不自禁地泛起阵阵酸涩，道：“茱儿，你还是永远都忘不了吗？”
田茱儿从水中浮起来，道：“为何要忘，是她不要我！”
齐姜看着她冷下来的神情，黯然不语。
何止是田茱儿忘不了，她也忘不了五岁那年，她万分惊恐地看着田茱儿在大雨磅礴中大哭着追那远去的身影，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就在雨里和茱儿抱着痛哭，谁来拉她们，都不肯走一步，最后哭得昏沉，才被侍女们抱了回去，两人都因此大病了一场。
而那个狠心的母亲抛下夫婿和女儿，就这样决然地走了，再也不回来。
即使已过去多年，但每每想起，她依然觉得全身发冷，难受异常，她已如此，更何况茱儿？
田茱儿伸手取过旁边的衣裳披上，从水里站起上了岸边，道：“阿蘅，你心意未决，还要见我父亲吗？”
“茱儿，我绝不强求太傅，但我想知他会如何。”齐姜道。
“父亲在桃园，不管是延平君派来的人，还是陛下派来的人，他都不见。”田茱儿道，“阿蘅，我只能做到让父亲见你，但最后会如何，我也无法知道。”
齐姜听得一惊，桃园，那是茱儿母亲田卫夫人以前常住的地方，自从田卫夫人抛夫弃女离开后，这个园子便被太傅封存起来，为何太傅如今却会重新踏足？
“太傅在桃园？”她不禁问了一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田茱儿冷然道：“父亲该是想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像别人那样，忘记情义。”说着转身便走。
桃园，离温泉之地也不过一里路，是田太傅特地为喜爱桃花的夫人而建，那里，曾是有着多么美好的回忆。
齐姜跟随田茱儿而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田卫夫人离开一个月后，她躲在门后，看着自己父亲和太傅在大殿里席地而坐，相对无言，这一情景深刻在她心里，难以忘记。
当她再次站在桃园前，看着紧闭的竹门时，幼年的记忆便骤然而来，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她时常会到莒城游玩，和田茱儿在桃园的花丛中嬉戏，田卫夫人坐在花下绣衣裳，时而微笑地看着她们，待她们跑累了，便奔到田卫夫人身边，让她用丝帕为她们温柔地拭去汗珠。
桃花如今依然笑春风，人面却早已不在。
她至今都不曾明白，田卫夫人为何会如此决绝地离开，父辈们都绝口不提此事，那该是有着她们后辈们都不知的往事。
伫立门外许久后，齐姜才听到竹门咯吱而响，田茱儿行出，对她道：“阿蘅，父亲肯见你了。”
走入园里，只见满园的桃花已落了大半，偶有几瓣又飘落下来，当齐姜看到坐在桃花树下的太傅田单时，心里不由一抖，只是数月不见，在她心中，一直英姿焕发的太傅像是苍老不少，脸容如同有了风霜，目光也低沉下来。
“太傅！”她抖声叫道。
田单缓缓望向她，苍然一笑，说道：“阿蘅，你这么快就到了。”
此时此刻，纵然有千言万语，齐姜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田单。
在她十七年的人生中，父亲齐奕，叔父齐季，太傅田单就像三个顶天立地，不可击倒的天神，存于她心里，她从来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目睹他们走到今日如此田地。
“三十年前，诸国常年有战事，我和陛下，延平君一起出征，历尽无数战事。”田单缓缓说道，“那时我们常与兵士们唱那首来自秦国的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无衣，一首慷慨激昂的战歌，从田单口中缓缓念出时，却变成了苍凉。
望着田单，齐姜仿佛看见三十多年前，狼烟四起的平原上，三个年少轻狂的男子，坐在五匹马拉着的战车上，带着身后数十万的将士，踏过千山万水，出生入死，征战万里。
“那时，我们都有着勃勃雄心，要笑看江山，臣服四方，这样才是男儿的志向。”田单看着齐姜，像一个看着归家女儿的父亲，“阿蘅，陛下以前跟你说过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齐姜点头，眼角渐渐湿润，说道：“阿蘅记得。”
她永远都记得，孩童时代，时常缠在君父身边，要他给自己讲出战的故事，君父总是哈哈大笑，让她坐在膝前，看着她好奇的眼神，给她说那些英勇的战士，壮阔的山河。
君父曾说，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和山河的壮丽，每一次血战之后，能再看到红日从天边喷薄而出，那是人一生中最美的一刻。
但是，都从战场上活下来，曾经生死与共的人，为何不能相守到永远？
“桃园建成时，战事已经减少，我便约了陛下和延平君到此相聚，就坐在这里，那时我和陛下都刚娶妻不久，我们不再谈战事，而是谈我们美丽的妻子，谈我们快要出生的孩儿，我们还相约，只要有闲时，便到桃园里一聚，谈谈妻儿和以后。”
听着田单的声音，齐姜低头，不经意中，有泪自眼角渗出，一滴滴落入脚下的泥土里。
“阿蘅，你可有话跟我说？”田单看着齐姜，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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