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杀
微风中,十七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燕灼华施施然自太子岩的石洞中转出来,缓缓向山下行来,她走过十七身边,随手将匕首递还给他。匕首上的血迹她早已拭干,上面的血腥气却一时未能散尽。
十七握住匕首,不安地动了动干涸的唇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察觉那属于燕灼华的轻淡香气已渐渐远去——她并未在他身边稍作停留。
丹珠儿与绿檀忙迎上前来,喜旺与傅连年却是往燕灼华身后望去,四人都暗地里打量着燕灼华的神色。
燕灼华看了宋元澈那俩随从一眼,淡淡道:“宋家三郎还在上面观景。”
喜旺与傅连年便顿在原地,一时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去。
燕灼华已经带着两名婢女向山下走去,走出几步,她才吩咐丹珠儿道:“让黑黑戈及去石洞中瞧瞧,别让宋元澈死在里面了。”
丹珠儿与绿檀都大为惊疑,却不敢多问;丹珠儿便快步先行,自去寻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原本趁着空闲在章怀寺中游赏,见丹珠儿颇为惊慌得寻来,便带上随身的药箱赶往太子岩;他到的时候,喜旺与傅连年还在山腰上徘徊。喜旺是知道自家公子有时喜好独处,不敢冒然打扰;傅连年更是看喜旺的举动行事。
两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么光天化日、毫无征兆的,宋元澈会几乎丧命在长公主手中。
宋元澈横躺在洞口,身体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隐在黑暗里;暗红色的液体浸湿了他的下裳,一方染血的丝帕扎在他左边大腿上——那丝帕还俏皮得打了个蝴蝶结。
黑黑戈及见状,先是吃了一惊,探身看了一眼宋元澈惨白的面色,又摸着他左腿伤处查看了两下,确知此伤于性命无碍,下手之人显然是拿捏好了分寸——专挑最疼的大腿内侧,却又避开了要紧处;刀口深浅也刚刚好,够他慢慢流上一炷香时分的血液,却不曾伤及骨头。
宋元澈已经是半昏厥状态,伤处被触碰的疼痛让他深思清明了稍许,他勉强撑开眼皮,恍惚着望了黑黑戈及一眼。
黑黑戈及蹲下身来,打开药箱,一面熟练得给他处理伤处,一面笑道:“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可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宋元澈听他口吻轻松,料知自己性命无碍,也多半不会像燕灼华吓唬自己的那样“跛了一条腿”,一直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伤处火辣辣的痛越发明显;然而嘴角动了动,到底牵出了一丝笑容。
“你倒还笑得出来?”黑黑戈及手脚很快,处理完腿上伤口,又打量起宋元澈还渗着血珠的后颈来,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嗤笑道:“怎么?我可还记得不久前在你府上,你对这长公主殿下可是避之不及——如今你凑上前来,没料到阴沟里翻了船,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
宋元澈听他这俗语越说越不像话,饶是只剩了半条命,仍是撑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这话若给她听到,只怕也要落得我这般下场……”
黑黑戈及静了一瞬,下意识望了一眼石洞外,见并无人跟来,复笑道:“我可不像你这般艺高人胆大,生就文弱,还敢孤身跟旁人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石洞里来……”
宋元澈自己心里也恼火,然而捡回一条性命,又知不会残疾,到底劫后余生的喜悦多些,那恼火也转为对自己的好笑。饶是他自负计谋百出,这一遭却是栽在了全凭武力的燕灼华手上。
黑黑戈及两指捏着那染血的丝帕瞅了瞅,“长公主殿下留下的?”他将那丝帕收到药箱中,一面收着瓶瓶罐罐的药物,一面道:“身边跟着的随从也该换个机灵点的。宋相国给你的那个小厮也太愣了些,傻乎乎在底下等着,也没觉出事情不对啦。这回是长公主没打算要你性命,若是下次换了想取你性命的人来呢?要我说,你真该从‘黑羽’里面选几个得力的,平时扮作小厮随从得跟着你……”
宋元澈这番失血过多,又被燕灼华恐吓一番,身心俱疲。在黑黑戈及喋喋不休的嘲弄中,他任由沉重的眼皮落了下去,一声不吭,只在心里盘算着:这燕灼华倒当真有点意思了。
燕灼华自然不知道宋元澈如此想她,她一到山脚,便下令启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
章怀寺里那几个学子相拥而出之时,只来得及望见燕灼华一行人遥遥而去的车队,自有一番品评。
季英然虽然与众学子相携同来,此刻望着夕阳下载着佳人远去的马车,却颇有些失魂落魄;好歹守着礼节同众人别过,独自驾马,也并不往府衙归去,只漫无目的地游荡。
季英然一人一马,如此走了半响,一抬眼仍见前方蜿蜒的车队,才惊觉自己竟一路跟了过来,不禁心中一颤,当即勒马停缰。
他本是刺史之子,家教又严,与耽于玩乐的纨绔之辈不同;从前一味谨遵父命,用心功课,不曾留意男女之事。此番竟有此荒唐举止,他只觉是大大的不该,心中羞愧难当。
“子冠兄倒是来了此处,叫我好找。”秦翰然从他身后赶来,他早瞧出季英然的异样,只嘴上不说破怕令他羞恼,既然是他带出来的人,怎么敢让他一个大少爷孤身一个人回去?只远远跟在后面,怕他有什么闪失,于季家无法交代。
季英然抬眼见是秦翰然,怔了一怔,呆呆道:“是我走错了路,这便回去了。”
秦翰然心中松了一口气,忙哄着他便往府衙归去。
燕灼华自然也不会知道章怀寺里一遇,惹得一位俊秀少年落了一段心事在她身上。她正在平稳行进的马车里,听黑黑戈及汇报宋元澈的伤势。
听黑黑戈及讲完,燕灼华眼皮都没眨一下,想了想却吩咐丹珠儿将十七唤来,要黑黑戈及看看十七的眼疾如何了。
十七上了马车,有些局促地坐在靠近车门的一角,让黑黑戈及查看眼疾已是例行公事,每隔三天便会有一次。只是,这却是头一回在长公主殿下的马车里——她身上轻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来,让他只觉得手都没有地方放了。
“如何?”燕灼华挺直脊背坐着,面色平静,只静静看着黑黑戈及检查十七眼睛。
黑黑戈及道:“恢复的很稳定,再过三五日,便能瞧见颜色了。”
燕灼华闻言一喜,却没流露在面上,仍是淡淡道:“到底是药王弟子,医术比太医也要高明几分。”
黑黑戈及想起宋元澈的惨状,听到这夸奖,倒觉得身上生寒,嘿嘿笑了两声,便要告退。
燕灼华却仿佛才想起来一般,静静地添了一句,“治伤比太医高明,那留伤呢?”
黑黑戈及顿觉牙疼,小心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燕灼华淡声道:“宋元澈腿上的伤,你想法子给他留个疤痕,要除不掉的那种。”
“这……”
燕灼华静静看着他,丝毫没有“这种事情很幽微见不得人”的自觉,“你把我原话告诉他就是。这次是我想的不周到,还要劳烦你动手。若是宋元澈不肯,我只好再亲自动一次手。”
她其实也知道,宋元澈那样狡诈的性子,吃了这次亏,以后再想找他落单的时候就不容易了;趁着这次威慑力还在,怎么也该给彼此留下个纪念。
黑黑戈及暗暗咋舌,心道:这长公主跟继之平时所说竟全然是两个样子。他答应着就要退下。
却听燕灼华轻飘飘又补了一句,“那方帕子,让他洗干净了还我。”
黑黑戈及下了马车,立在路旁望着还在晃动的杏黄色车帘出神,若说这长公主殿下对继之没有情意,这还帕子又是哪一出?若说有情意——哪门子的少女情怀会给情郎腿上扎个大血窟窿?
马车里只剩了燕灼华与十七两人。
燕灼华原本绷紧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她捞起角落的靠枕,垫在腰侧,顺势歪着望向十七。
“方才大夫说,你的眼睛就快好了。”
十七舔了舔嘴唇,闭着眼睛将头转向燕灼华所在的方向。
燕灼华仍是安静而放松地望着他,还带着淡淡的疲倦,她以手背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闲话家常似得同他聊天,“你武艺这样好,等眼睛好了,做个羽林军尽够的。只是你要先把汉话学会喽……到时候,我给你把奴隶的身份清掉……”
十七认真而紧张地听着,身体因为专注而前倾。
燕灼华都看在眼里,不觉就放软了声音,轻轻道:“你学话这样快,想来是个聪明的;做了羽林军,尽忠职守,过个两三年,约莫也能做个小头目——再者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只要你不做坏事,我总是照拂你的。”
她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原本半掩着口唇的手伸到半空中挥了两下,仿佛是捉住一团空气又轻轻放掉,又道:“纵然是做了坏事、错事,只要你心是好的,我念在从前的……总也会再给你改过的机会。”
十七睫毛微颤,明明说话还不利落,这一长串倒似都听懂了一般。
燕灼华却没再说下去,因提到羽林军,便敲了车壁,唤修鸿哲到车窗外,隔着车帘问道:“先前跟着云熙郡主那拨羽林军可有传讯回来?”
修鸿哲便恭敬回禀道:“殿下,上午时传来的讯息。云熙郡主已经抵达湄江,现在下榻于一处……一处……”
燕灼华了然,道:“同咱们在何处汇合?”
修鸿哲松了口气,毕竟对着长公主殿下汇报郡主去了销金窟还是颇有些尴尬的,“在雾丘渡口。咱们再走两个时辰,就到湄江上游渡口处,一路顺水而下,在十字渡口处改道清河,第三日晚上就能到雾丘渡口了——那就入了南安地界了。”
燕灼华半阖了双目,默想着到南安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兀自出神了半响,一转脸,就见十七仍保持着半身前倾的姿态,面对着她所在的方位。
她怔了一下,兴许是才听修鸿哲说起过,立时想起远在湄江正左拥右抱的堂姐云熙郡主来。这么一想,燕灼华再看着十七那俊美的面容,心底就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紧随着这份不自在的感觉,那日合欢花的香气似乎又在鼻间萦绕。
燕灼华清清嗓子,淡声道:“你且退下吧。”
这次云熙郡主却并没有“左拥右抱”。
前文说过,巴州与遂州交界的湄江一带是有名的风月场所。燕云熙一入巴州地界,便先行去湄江,本也是为了寻花问柳。
湄江下游,沿岸挂红的吊脚楼尽是销金窟。不独有为男客准备的;时下风气开放,走商的富豪里也有寡居的妇人,游赏至此的闲人里也有燕族的贵女,这两类人都是出手大方的“恩客”——自然也有兼做女客生意的楼阁。
燕云熙已不是第一次来湄江寻欢作乐,故地重游,自然去了行当里的翘楚处,环采阁。
环采阁的老鸨尚且记得燕云熙,像燕云熙这样大方的恩客真是一年里也见不着几个。见是她来,老鸨笑得见眼不见牙,一叠声催着阁里干净的新人列了两排。
燕云熙身边有她自己带来的两名男·宠陪坐着,懒洋洋地打量着鱼贯而入的少年;筵席吃着,佳酿喝着,虽无不悦,却也不能满足。
老鸨见状,亲来奉酒,笑着探问,“贵姐可是哪里不适意?”
燕云熙拿一只筷子点着杯中酒水,百无聊赖道:“你这老货,阁里的人姿色是每况愈下——照这般下去,谁还愿来第二趟?”
老鸨听这意思,仿佛是一株摇钱树要长了翅膀飞走,心里一痛,理智就散了,忙殷勤道:“到底是贵姐眼界高。我这儿还真有个绝色——只是脾气拧,不服帖,只怕、只怕冲撞了您……”
燕云熙闻言斜了她一眼,拿那只沾着酒水的筷子虚点了点她,笑道:“你这老货。”
一时将那绝色唤来,果然与众不同,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虽然当不得老鸨口中“绝色”二字,却亦是一众少年中独一份的出众。
只见他容貌清俊,秀眉直鼻;面色雪白,唇色淡红;体态修长,风采翩然——竟似是世家子弟。
燕云熙漫不经心抬眼一望,登时瞳孔便是一缩,她笑起来,“旁人都下去吧,每人赏一锭金子。”起身慢慢走到那少年身边,在旁人渐次退出的脚步声中,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别扭地拧着脑袋,半响,才在老鸨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吐出三个字来,“方瑾玉。”
方瑾玉从十二岁入了环采阁,便知道将来总会有那么一日;他比寻常人生得好看,就连在这环采阁里也是数得上的。老鸨掂量着要将他卖个好价钱,起初打着要将他做了小倌的主意——他是死都不从的,为此在手腕上留下一道至今不褪的疤痕。
他倒不觉得如何,倒是老鸨心疼得要死要活,一个劲说着“落了疤,这身价就跌喽”。
日子一天一天过,他已是十六岁了,自知拖不了多少时日;却怎么样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恩客”,会是这样奇怪的一个女人。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起,便亲昵地唤他“阿玉”;既不像旁的客人那样要灌他酒,更不逼着他唱曲讨好,举止更是规规矩矩。他神色冷淡,言语不恭敬;她都不以为忤,反倒只是温和地笑望着他,那笑容倒叫他不知所措。
她包了他整整五日,湄江的细雨也落了整整五日。
每个白日,她只推开吊脚楼的窗户,与他一同望着那绵绵细雨落在湄江中;那溅起的涟漪,仿佛一朵朵水青色的莲花。
她便在临窗的书桌前摆开笔墨,握着他的手,教他作画。
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荷,跃然纸上。
她夸他“画得有风骨,资质颇佳”;他微红了脸,手指在她手心里轻颤——他可从来不曾学过书画啊。
第一夜的时候,他紧张得站在床边,僵了好一会儿不敢动弹。她却是温和笑着,和衣而卧;将床外侧让给了他。后来他熬不住,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到底睡得不安心,半夜惊醒,却觉出左边胸膛上窝着她的一只手,暖暖的。
他借着熹微的烛光,凝视着她的睡颜,猜想着她会是什么身份,又为何对他这样温和,竟发了半夜的痴。
如是到了第五日,她将那一卷卷的荷花图收起来,对他说道:“我该走了。”她望着他,仍是温和笑着,“你可要同我一起走?”
留下来,不过是要面对旁的腌臜恩客;为什么不同这么温和的她一起走呢?
她用千两黄金为他赎身。他知道的时候,五脏六腑齐齐震了一震。老鸨原本只要千两白银,她却付了千两黄金。这样多的金子,照着他的模样打造金人也尽够了。
她却只是握着他的手,带他上船,温和地笑着解释了一句,“便是千两黄金,都已亵渎了你。”
他望着她的笑容,只是痴痴望着。
她说这船会开转去清河,停在雾丘渡口,然后她会带他去南安,去大都,去这大燕的所有可去之处。她说,不管她去哪里,都会带他一起。
入夜的时候,船转入了清河,水流湍急起来。
他原本陪她在船舱里学画荷花,她兴致很好,取了随身携带的一副荷花图让他临摹;忽然就听外面乱了起来,而后水从船底涌了进来。
那柄长刀冲她砍去之时,他不知为何,竟然挡在了她面前。
他本是极为寡淡的一个人,又向来胆小。他想不明白自己。
那一刀直透他肩头,刀尾扫过他的面颊,湿热的液体蒙住了眼睛。于极度的痛楚中,他奋力扭头望向她,想要知道她是否无恙。
却见她正仓皇地收着那幅荷花图,生怕旧画被他的血溅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