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还是像以前一样,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可即便皇上的直脾气从未变过,姜成心里也清楚,还是有些东西变了,而且变得让人忧心。“陛下,刚刚说起三道口之战,当年,是莫布单于抄后方偷袭,才有了那场大战的胜利。如今,中原与草原共享安泰,虽然莫布已逝,但也久未有争端。现今,萨拉彭单于提出结亲,陛下却置之不理,难道是想要,重燃与草原的战火吗?”
明显,他的话让皇上不高兴了。方齐靠在台阶上,脸红彤彤的,斜眼冲他瞪了一瞪。“你就不能说点好事吗?扫兴!”他仰头吐气,微闭上了眼,“草原小儿,他要的东西朕哪样没有给他?就非得要朕的长乐吗?要朕把长乐嫁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朕宁愿自己提把剑杀到草原去,还痛快些。”说着,他摆了摆手,“不说这个,没意思!他萨拉彭有几个能耐朕清楚得很,翻不起浪,不足为惧!”
“陛下这样说,会不会太掉以轻心了?”姜成异议,“我们不一定就要让长乐公主过去,在本家另封一位公主,也是可以的。”
“另封一位?”皇上睁开了眼,鼻子哼了哼,“别人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你试试看姓方怎样?看朕把你的兰儿封个公主嫁到草原去,你哭不哭!站着说话不腰疼!”
姜成无话可说,看来这个话题,只能另寻时机再议。
皇上扒着台阶,又站了起来。“说起兰儿啊,朕看真是个好姑娘,一见她,朕就欢喜。其实一早儿,朕就想让她嫁给闳儿,可好事多磨啊,到了现在才终于遂了心愿。”他叹口气,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姜成上前拉住他的手,稳了他一下,接着,皇上站直了身子,抬起手就冲着他的面门不停地点了起来。
“你说你,和朕做亲家就那么不乐意吗?”他开始数落他,“朕的闳儿哪点不好?让你家兰儿嫁到宫里来,还会让她受苦不成?你轻轻一句话,就要送一位公主去草原,朕要你的兰儿来当太子妃,你却推三阻四,你说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姜成低下了头,“臣只是希望女儿平安幸福。”
“到宫里来,就不平安,不幸福了?要不是萧家那小丫头生了场大病没回转过来,朕和你怕是都不再有机会结成亲家!”
“兰儿心系太子,也许这也是命中注定吧。”姜成叹道,想起当初自己阻她上京选妃,到如今又亲领她来到京城,其间也安排过与周家的亲事,可却被她拒绝,并以绝食明志。女儿的心里只有爱情,可在这皇城深宫,暗流涌动,就算爱得再深,一腔热血也抵不过身后暗箭。但事已至此,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姜成往旁退了退,和皇上拉开了距离。“最近皇上针对司药局,做了一番大动作。这一举动,或许会引起仙界不满。”他继续说道。
“仙界不满,还是大臣不满?”皇上瞅瞅他,“裁的人,也有你们姜家的吧?何必为不思上进之人感到不值?就是他们继续坐着那些位子,也给你们带来不了多少好处。”
他不曾想过一定要把姜家势力扩大,但这种辩解,和皇上多说无益。“司药局由国师统领,按理,人员调配须得经过仙山同意。陛下自作主张,这恐怕会引来宗主们的猜疑。”
“宗主们?”皇上看看他,嗤笑,“应该只说,岳宗主吧?”他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岳长明送什么人过来,我们就收什么,这么多年了,难道不该改一改吗?从来都是他拍板作主,可这些人领的却是朝廷的俸禄。朕给他权力是因为尊重他,而不是因为怕他,不管什么时候,这天下事最终说了算的人,是朕,而不是他岳长明。”
他这一席话,让姜成心寒。想当初,若没有岳长明为大宿送来辅仙,告知天下仙界对新朝的支持,他姜成也做不到名正言顺地撑起义旗,与他方齐并肩,共反王家天下。现如今,虽然药宗一家独大,对朝廷的干涉过盛,可也理应受此礼遇。岳宗主不是心胸狭隘、只会想着一己私利之人,他胸怀家国天下,有着仙界的普世理想。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每天都在心系百姓,想着如何让百姓安心生活,少灾少难,无忧太平,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药宗宗主岳长明。
姜成哀叹,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选太子辅仙的那番波折,也是因为这样吗?”
他的语气不是很好,引得皇上蹙起了眉头。“姜成,你是对朕很不满吗?”他低声叱道,“不管有没有波折,太子辅仙现如今不是已经上朝了吗?那女孩儿,难不成不是岳长明的弟子?!你到底要朕怎样!”
确实,事情已然如此,他还能要皇上怎样?“臣想,丞相之位,皇上还是早日定下人选为好,以免朝臣们心生疑虑,人心不稳。”姜成只能如此建议。
“丞相?”皇上回头,“你觉得我定得下来吗?找不到合适的人,还不如不定!”
“臣认为,李沐李大人可胜任。”姜成直言。
“岳详不在了,我就找个岳老头第二?”皇上回他。
“那难道皇上是要萧家势力今后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吗?”
皇上瞪圆了眼睛。“放肆!”他气得跺脚,开始来回走动,“姜成你个老顽固,也就你敢当着朕的面说这种话。”他走了几个来回后,叉着腰,又用手点起了他。“你说说,朕拿你有什么办法?真想拿把剑砍了你!”说完,一脸怒容开始冰释消解,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萧家仗着皇后和太子,庇荫着齐家、徐家、郑家、樊家,成了朝堂一霸。可那又怎样?你姜家和他周家就在朝堂上没势力了?李沐是个不偏不倚的人,朕清楚,你不是在给自己讨好处。可这不偏不倚是对你们姜家周家还有岳长明而言的,不是对皇后和太子!萧家没有做实事吗?朕看他们把京城打理得还挺好的,军队整编得也不错。朕就不明白了,你们这帮人为什么就喜欢死揪着过去的一点儿破事不放,就不能大度一点,更多地往前看吗?”
姜成看着脚下,面色凝重。“陛下是说岳丞相之前调查皇后的事吗?”他问。
“是,朕就是说这事!”皇上提高了音量,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去挖!她当年就是跟那术士相好了又怎样?你的王后不也还跟霍盈有过一段吗!朕给他配了两任妻子,到现在看他还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呢。而那术士?那混蛋早死透了,怕是连骨头都烂没了,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姜成喉咙里发干。也许接下来的话不该说,可他还是没办法让自己不说。“我的王后虽与司徒霍盈有过一段情,可他们绝不曾有染。而皇后与那名术士,却曾有过隔夜的独处。太子的身世,都因此而不能不让人起疑!”
“哐当”一声,一旁的案几被皇上一脚踹翻。“姜成!你个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朕难道连太子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都搞不清楚吗!你这么多年,是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涔地的雨水就那么多,把你的脑子都给浸锈了?!”
姜成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皇上怒火咆哮。又摔了一盏灯柱之后,方齐看起来累了,他喘着粗气,看到殿门外战战兢兢想进又不敢进的宫女,一手撑着殿内的圆柱,另一手重重地一挥。“走!不用你们收拾!”他大声叱道,接着又命他们把门关上。
皇上手扶着额头,低头闭上了双眼,沉默了下来。“是不是就是这样,你不希望你的兰儿嫁给太子?”良久,他问他道,语气已平和了下来。
姜成欲回话,可皇上却又抬手制止了他。“不用说了,朕懂,朕都懂!”他显得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你放心,就算有再多的传言,太子终归是太子,我不会让人动他,他也不会给心怀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你这个未来的国丈,就把心放回自己肚子里去吧。”
这个话题,已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况且这次进京,他也不是来找皇上吵架的。姜成看看四周紧闭的门窗,叹口气,上前了一步。“陛下,你让我追查的事,最近终于有眉目了。”他小声禀报。
皇上猛地睁开了眼,眼中闪出寒光。“找到了?”他低声问。
“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怎么找到的?”方齐催促。
“虔王府有一个仆从,帮他家公子在仙山的一位朋友送一封信。回去的路上碰上我一名手下,两人曾是旧识,于是攀谈了起来。他告诉我那手下,他送信的那户人家在大凉山深处,是家猎户,但却识字。小姑娘拿着信,兴高采烈地就自己读了起来,居然没求他帮忙。我的手下起了疑心,便乔装去大凉山打探。几回下来,已基本能够确定。”
皇上用不确信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番。“大凉山?”他背着手,来回踱起了步,“当初在雁鸣山,不是认为他们往东逃了吗?”
“事实看来他们是继续往南逃了。”姜成回道。
皇上深吸一口气。“余孽——”他喃喃道,“你刚刚说,小姑娘,这么说,是个女儿了?”
姜成点头,默不作声。
“十六年了——”他叹道,“她也到了可以继续生小孽种的年纪了。”
“陛下,据我的手下回报,他们父女,应该不会那么做。”
“父女?王睽竟让他们以父女相称?”
“以前的情况是怎样,不清楚,不过王睽在六年前,已经病故了。”
“王睽死了——”皇上说着,眯起了眼,目光凝视着大殿内香炉散发的飘渺烟雾。姜成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了那里。烟雾仿佛穿透时光,静静地描绘出了从前的景象,那个满身溅血挥舞着长戈的壮硕身影,似乎就在眼前栩栩如生。
“一员猛将啊!”皇上叹息,“只可惜不为我所用!”
“不管如何,斩草除根。”稍许,他仰起了头,站立在柱子旁,手攥拳一下敲了上去,同时冷酷地说道,就像十六年前和二十五年前一样。
这句话,也是□□皇帝方通说过的。确实,斩草不除根,会给后世留下隐患。皇权交替,即便不想做绝,也总免不了要如此。也许这正是姜家和周家千余年来一直安心为王,从未问鼎皇权的原因。
不过时过境迁,现在毕竟与当年不同了。“陛下,依臣看,那父女二人,已安心为民,不会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如今朝堂稳固,他们也没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是不是可以就对他们进行监视,不一定非要赶尽杀绝?”姜成尝试着劝说。
“监视?如果哪天他们又从你眼皮子底下跑掉了呢?”皇上怀疑地看向他,“朕知道,你是偏向于仙界那帮人的。风祝之后?哼,体质特异就一定是风祝之后吗?方家才是白纸黑字有记载的风祝旁支!你们想让他们留个后,可是也别忘了,他们的血统要靠什么样的方式才能保存!”
“臣没有一定想要留住风祝血统,若他们像平常百姓一般生活,血统很快就会稀释。”姜成解释,“稀释的血统不会再对皇权有任何威胁,他们没有身家背景,能证明自己的只有那不同于常人的体质。所以臣认为,大可不必非得要他们的命。人命毕竟是人命,少一分屠戮,多一份安宁啊,陛下。”
“他们活着朕才没得安宁!”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姜成继续劝说,“那父女二人收了一名养女,这个女孩后来被药宗收做了弟子,而臣到京后才发现,她又来到了京城,被太子选做了辅仙——”
“你说什么?!”皇上对他怒目而视,接着似乎又因想起了他之前说过的发现这对父女的因由,于是又沉思了起来。“哼,竟然这么巧——”他蹙眉冷笑,“可这又有什么打紧的?稍作安排,大山里什么意外没可能发生?小姑娘家,京城以后就是她的家了,朕往后再对她好点,不就够了?”
看来,这件事最终也没能说成功。不过,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想过一定要皇上改变主意。宽容,终是需要担风险的,他有他的担忧,而他没有理由对他苛求。“陛下,一定非得如此吗?”他最后确认地问道,望向他的眼睛,好从中看清楚他的决心。
“你一定能帮朕办好的,对不对?”皇上的眼中没有一丝动摇。
姜成已然明了。“那臣这就去飞鸽传书,让他们动手。”他拱手道,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便准备退出两仪殿去。就在他打开殿门前,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陛下,可曾听闻过肃地有异动?”姜成回转过身,问道。
“你是说肃王招兵买马吗?”皇上反问,“他要扩充军队,这一点,不是没向朝廷报备。可能实际的规模和预报的数字有出入,不过肃地乃军事要地,扼守通往草原的阴山白道,多增点兵,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他意指为何,皇上必然明白。
他看着他,笑了笑。“朕那个大弟,古板守旧,什么都要讲究个正义公平,比你还执拗,你要他谋反?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刀架他脖子上他都不会干。”说着,方齐摆了摆手,“他就算心里头会对朕不满,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做任何大逆不道之事。朕还不了解他吗?就是因为这样,朕才放心把他搁在肃地。他守城是块好料啊,那些草原狗就是想啃骨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啃不啃的动。”
“可是,人是有可能会变的。”姜成依然忧虑,“多加防范,总不会有错。”
皇上还是摇头摆手,笑得毫无戒心。“朕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朕,但我们兄弟相残的事,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安慰他道,“你快去吧,什么事更重要,你比朕清楚。朕也累了,该做休息了。”
“是。”姜成再一拱手,心想着还是自己以后多做留意吧,接着便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