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并证实大卫·托雷斯的死讯之后,困在山谷中的普利斯特里军几乎崩溃,印着普利斯特里家徽骷髅狼和托雷斯家徽黑熊负剑的两面战旗被谷风吹得来猎猎作响,飞舞着稍有残缺的旗角,沾着斑斑驳驳战火尘埃的旗帜在空中黯然单薄。
阵容强大的克里坦顿军将他们重重包围,但并不杀他们,而是问他们愿不愿意投诚。他们看见昔日军队里最强的英雄与偶像——虽然今日已是头号叛徒——阿米莉亚·拉米瑞兹一脸憔悴地站在他们面前,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邀请他们加入光明王的队伍。
出乎柯清怡意料的是,只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了投降。剩下的人里面,也有不少伊泽德的死忠,坚决不相信大卫是被伊泽德害死了,怒斥柯清怡在说谎,认为大卫是被柯清怡手刃的。他们拔着刀,怒目而视,眼神凶狠得就像普利斯特里旗帜上绘着的骷髅狼。
大卫的副将挥刀砍向克里坦顿的士兵,以一敌百的结果可想而知,他还未砍伤一人,就身中数箭,血液填满他胸甲上的沟壑纹路。
他口冒鲜血,在倒地前一刻仰头竭尽全力吼道:“幽臼王万岁!普利斯特里军必胜!”
而后轰然倒地,死未瞑目。
和他一样忠心耿耿、坚定不移的将士们,随后也都用刀自刎了,山谷间蔓延着融着悲伤的血色。
其实他们已经心知肚明,这条名为“忠诚”的道路尽头没有明天。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不知所措,难以做下抉择。
“拉米瑞兹大人,能与您并肩作战是我的梦想。”有一个年纪比较小,估计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红着眼睛看向她,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颤抖,“但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年迈的祖母都在命运之城,受着幽臼王的控制。若我投降,我的家人都会丢掉性命,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柯清怡止住他拔出来想要用来自尽的军刀,深深地望着他道:“我们很快就能攻进命运城,到时就可以救你的家人了。”
少年含着泪道:“那已经太迟了,从这里到命运之城起码也要三天,然而幽臼王的处决的命令说下就下,这一点您是知道的。”
柯清怡沉默了几秒,开口道:“那我放你们走。”
“阿米莉亚,你不能这么做!”身旁的帕特里克一听这话,赶忙反驳道,“我们要做的是削弱伊泽德的力量,你这样是在减少普利斯特里军队的亏损!”
“那又怎么样呢?”柯清怡恼了,说话的语气强势起来。她偏头瞪着帕特里克,双眼布满疲倦的血丝,眉宇间散着威严,神情严肃又坚定:“蒙德大人,你们之所以憎恶我,不就是因为我曾经滥杀无辜过吗?你看一看,这里有多少处境相似的将士们,他们背后有多少无辜的家人!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们不投降就只有处决吗?那伊泽德必然勃然大怒,牵连那些无辜的人,到时候你就是间接的凶手!你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你根本没有资格反感排挤我!”
帕特里克气得来胡子都要立起来了:“阿米莉亚!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蠢话吗!”
柯清怡微微挑起下巴,冷静道:“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蒙德大人,换个角度来说,请你好好看看这群将士,他们大多都还是少年,被逼参军,满脸厌倦与痛苦,你觉得他们回到普利斯特里军里还会对我们构成威胁吗?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出现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与其面对新的被培养出来的死忠将士,我更希望敌人的队伍里有受过我们恩惠的动摇的士兵!”
帕特里克从没见过那么胆大冒险的策略,质疑道:“阿米莉亚,放弃你那理想化的想法吧,这实在是太幼稚了!你怎么能肯定残酷的幽臼王会接纳丢盔弃甲逃回城里的他们,而不是赐予他们死亡?”
“伊泽德是暴君,但他还是有点脑子的。”柯清怡试图说服对方,“众所周知,伊泽德统治的领域民不聊生,他的子民在他的残暴之下越来越少,就连最安全的命运之城的人口在近年来也是不断减少,出生的婴儿远没死去的人多,小孩子就算降生了也不一定能在动荡中活到长大。伊泽德他需要兵,他需要人,他甚至命令他的男臣子每晚都要和一名女子结合,队伍凯旋而归后他会赐给将士们一屋年轻健康的女性供他们发泄*。他的目的不是让那些男人寻欢作乐,而是要他们繁衍子嗣,这样他才能放心地用兵,肆无忌惮地残杀自己的手下。”
一旁的泽维尔听了后笑了:“哇!”
帕特里克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怎么,你羡慕?小心我回头告诉丽白卡!”
泽维尔的笑容马上垮了下来:“千万别!泽安德那小子眼巴巴等着钻我空子呢!”
“那你就乖乖闭嘴。”帕特里克翻了他一个白眼,又对着柯清怡道,“就如同你所说,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出现什么。如果放这些小崽子们回去,无端生变数,那可怎么办?”
柯清怡驳斥道:“那你又怎么能肯定把他们在这里杀了后不会发生不好的变数?假如伊泽德没杀他们的家人,那他们的父母长辈、兄弟姊妹都会恨上你,恨上克里坦顿军,把怨恨推给奥尔顿,到时候进攻命运之城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搞不好他们会因丧子丧手足之痛,维护伊泽德,到时那要奥尔顿怎么办?人心难驯,莫不是一个个都要杀了?”
帕特里克是纯粹的武将,哪里说得过在三个世界历练过的柯清怡,登时一时语塞,无言以对,但内心还是不赞同柯清怡的做法。
沉默许久的乔里克见两人僵持不下,开口道:“不如我们四个投票表决吧,派人回陀兰达野太慢了,飞鸽传信又可能会被截获,只有先斩后奏了。”
“四个人?如果二比二怎么办?”柯清怡蹙眉道。
帕特里克哼了一声:“阿米莉亚,你真是多虑了,怎么会有人附和你这个愚蠢的想法。我同意投票,因为结果可想而知,三比一毫无悬念。”
乔里克点了点头:“好,那现在开始投票,赞同帕特里克的翻手心,同意阿米莉亚的翻手背,5、4、3、2、1——”
四个人伸出了手掌,只听帕特里克一声大笑:“阿米莉亚,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就说过嘛,三比一毫无悬念!我赢了!”
柯清怡:“……”
乔里克:“……”
泽维尔:“……”
身旁帕特里克的副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道:“蒙德大人,支持您的是翻手心。三手背一手心是……您一比三输了……”
帕特里克:“……!!!”
虽然帕特里克很是不服气,但投票结果摆在眼前,泽维尔和乔里克都被柯清怡说服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有吹胡子瞪眼睛地哼哼了几声,沉着脸坐到一边去了。
十万人的军队,来的时候浩浩荡荡,走的时候惨惨戚戚,只有不到三千人。
柯清怡让人把大卫和那些自尽的人焚烧成灰,装进一个个空酒坛里,就当做骨灰盒了。死人太多,资源太少,士兵们只能拖到一堆来烧,然后骨灰混着放在坛子里,直把坛子填满为止。
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反正骨灰并不是要分开挨家挨户送到每一位士兵的家里——这些坛坛罐罐若被伊泽德发现了,只怕会拷问归来的将士们是谁帮他们处理的同伴尸体,然后对他们“苟延残喘逃脱险境”的说辞心存疑虑,说不定大发雷霆,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残忍事。
死者都不得安息。
少年士兵骑在马上,抱着沉甸甸的坛子,愣愣地问道:“拉米瑞兹大人,既然我们不能把骨灰运回城里让陛下知道,那这些该如何处理?”
“进城门之前,把骨灰给扬了。”柯清怡沉着道,“总有一天,风会带他们回家的。”
她无法评判这些誓死追随伊泽德的人是好是坏,是正义还是邪恶。
只是代阿米莉亚尽一点心意,毕竟这些人是她的同乡,曾是她的战友。
不会有哪个战士不思念家乡,愿意尸首埋在他乡。
嘉蒂特莎曾说,温暖的世界是需要“原谅”的。
作为本文的女主角,她当然是伟大的,有着一颗圣母似的包容心,关怀万物苍生,原谅一个又一个人。但柯清怡显然不可能到达嘉蒂特莎的那种境界,她是睚眦必报的人,不然也无法替女配行道虐渣男。
但到了这个世界后,柯清怡也慢慢懂得了“原谅”,带着她自己的理解。
原谅并不是遗忘,并不是不惩罚,并不是全都要宽恕与释怀。
只是学会将身心置于愤怒与仇恨之外,云淡风轻地看这一场纠葛。
“原谅”所真正救赎的并非被原谅者,而是原谅者本人。
真正能够解放被原谅者的其实只有“惩罚”或“报应”。
命运之城中心万籁俱静,连声虫鸣都没有,乌云聚集之下是普利斯特里家族的城堡,此时正萦绕着一种诡异的气息——若是巫族出身的人便能识别出,这是此处施加过禁忌而邪恶的巫术所留下的标志与证据。
年轻的幽臼王躺在宽大华丽的床上,床的四周放了十三盏烛台,蜡烛上的火都已经熄灭了,象征着巫术效果结束。
然而伊泽德并没有醒来,使用古老禁忌的巫术使他身心俱疲,意志从大卫·托雷斯的身上回来后就陷入了睡梦。
只见他的睡颜俊朗非凡,浓密的睫毛投下暗影,淡色的薄唇紧抿,整张脸像是没有生命的陶瓷,这座城堡就是他完美的棺椁。
但是显然,在他眼里,这不够隆重。
他的入殓妆应该是天底下的山川草木,他的寿衣应该是杀戮中的战火白骨,他的棺材应该是大陆上的城池土地。
他要如此风光无限地下到地狱,以此嘲笑普利斯特里家族的列祖列宗,刺激他那老实懦弱的父亲与不自量力的生母,让他们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看,你们所珍惜的世界,都在我手上成为灰烬。
你们所有的眷恋与祝福,都已经统统毁灭——被你们所不承认的卑贱的我。
他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见了后母的刁难,梦见了父亲临死前难以置信的目光,梦见了王座,梦见了托雷斯,梦见了流落异乡险些没命时遇到的嘉蒂特莎,美好得让他第一次有了心动的感觉,她的温柔总让他有落泪的冲动,他还梦见了战火燎原,梦见了他的小天地,那个机关遍布的宫殿,还梦见了……
“伊泽德,你既然是城主大人的儿子,那便是值得我效忠追随的对象。”
金发紫眸,童年时的阿米莉亚虽比他小一岁,但总比他高一些,守护在他身旁就像一个小大人一样。
打从第一次见面,伊泽德对阿米莉亚就没什么好感,他本不需要她为他出头,因为他早就计划着杀兄弑父,大哥二哥给他的每一次不痛快他都记在心里,想着以后要十倍百倍地讨还回来。
然而阿米莉亚却在那时候出现了,举着一把比她自己矮不了多少的长剑,护在他面前,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之后还频频来找他,虽是不嘈杂啰嗦,但伊泽德还是对她心生反感。
除了嫉妒之外,其实还有一个理由。
就如伊泽德反反复复提醒过阿米莉亚的一样,他认为她并不值得拥有善良与正直。
武将之家出身的兰特霍斯塔人,就应该是战场上好用的凶器,既然作为一个战争工具,那要人心和慈悲来何用?
伊泽德在梦境里盯着阿米莉亚小时候的脸,正要伸手去掐她的脖子时,眼前场景一换,站在眼前的不再是幼女时期的阿米莉亚,而是现在的她,穿着冰冷坚硬的漆黑铠甲,金色发梢夹着硝烟的气息,沾着烟土的脸颊在火光下透着冷漠。她深深地望着伊泽德,眼里带着些许怜悯与厌恶:
“伊泽德,你的顾影自怜真让我作呕。”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