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薨逝的消息传到曲逆侯府时,陈平正在花园里浅酌桂花酿。
清醇的酒香总不如七年前那一次的味道,然而陈平乐此不彼——人总是需要什么来做已失去的什么的替代品,不管是为了遗忘还是更清楚地铭记。
陈买还惴惴地站在那里,而陈平执杯的手,停在半空里,像在等待着一个敬酒的对象。
可惜,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
又或许,其实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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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人——刘邦,萧何,张良,韩信,陈平……在世人眼中是并肩作战了十多年不止的神像,然而陈平偶尔会有点恍惚,他和张良——或者说张良和他们——真的认识了十多年了吗?
在正式认识张良之前,陈平对“成信侯”其人只是有几分好奇。汉军在张良的谋划下的行事风格既非楚军那样直来直往也非心怀不轨地畏首畏尾,而是让人看似一目了然却在深究之后惊觉出步步为营,待到尘埃落定时又峰回路转,偏还叫人恍然这是水到渠成。
在华夏大地上蔓开的烽火若是毒蛇,那个人便有牢牢掐住七寸的本事。
想这些的时候,陈平还是楚军的小吏,他默默地咀嚼着自己看到的战争,眼前不期然浮现一双沉静如渊的眼眸——那一晚夜色太深,陈平只记得张良眼中明晃晃的平静和无谓——不是无畏——哪怕孤身陷落险境,而且被自己的主子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还有一开始莫名其妙的发怔——潜意识告诉陈平,那并不寻常。一个从容不迫的谋士在那种时候没来由地发傻,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复杂的缘由,而且是接近一个人本真的缘由。
因此越发好奇地想靠近——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好奇心害死猫”这种说法。
陈平曾笃定他和张良属于同一种人,他们拥有将世事百态看在眼中的洞察力和深藏不漏的喜怒哀乐,在常人无意识地陷落棋局间时他们的灵魂早已凌空而望,然后面不改色地落子。
尽管张良总是摆出疏离客气滴水不漏的微笑,每每在自己叫他“子房”的时候,规矩地称“陈中尉”、“户牗侯”,在一次次的温和浅笑里不容置疑地避开暧昧,不留余地。
美人如花隔云端,陈平一直以为,天空再大,他们这两朵云注定会合在一起——阴谋阳谋,阴阳相辅相成,不是吗?
但在很久以后,陈平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名为先来后到。那个人的所有喜怒哀乐,爱与恨,早在更早之前就悉数交托在了另一个人明若山水的双眼里,然后在死生辗转里不断冷凝,最终化成了玉质的硬壳,火烧不毁,水泼不进。
那朵名为张良的云,一心一意想落在另一座山头上——那山名为颜路。
没有人知道如果天意给陈平和张良一场提前,那些阴阳筹谋是否就能换来默契相生的会心一笑。
在张良等待的那些时日中,无人知道,陈平也在等一个答案——如果颜路永远都不来了呢?张良会如何?陈平会如何?他们终将如何?
算筹散落一地,可能的结局千千万,然而走向到底如何,都握在同一个人的手心里。
然而这个人的心思,陈平从来猜得不够准。那一天听到张良低低地说出“还有户牗侯”这一句,陈平才意识到,张良已经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自己的,他的,局中所有人的。
说破又如何?阳谋之于阴谋,最可怕之处就是前者从来不畏惧坦白,最残忍之处就是局中人在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时明知惨淡仍别无选择,甚至心怀侥幸。一如张良赌颜路会来,一如陈平赌张良会回转。
总有人要输,输了便一败涂地。这道理谁都懂,偏偏谁都盼着天意眷顾自己。
那感觉并不好受,百爪挠心,不挠则痒。不能进,却也不肯退、无法退。
而最终,张良等到了天意。
剩下陈平站在原地,看着他向彼方走去,想挽留,却怔然发现,自己其实连伸手的立场都没有。
徒留掌心里渐渐干涸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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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不知道颜路对自己抱着什么样的态度。颜路住进留侯府之后陈平并没有刻意和张良疏远,甚至可以和伏念开开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留侯府的一切似乎还是他熟悉的那样,唯独颜路,被陈平刻意地遗落。
不曾有过接触。
哪怕那确实是一个看着便让人愿意靠近的人——一如他在张不疑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形容。
妒忌也罢,不甘也好——陈平其实,只是没有把握假装天下太平地对着颜路寒暄。
尤其是对着和自己有些相像的一张脸,再看到那双眼睛里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温和淡然。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足够知趣到懂得绕过这片禁区——比如,张辟彊。
然而那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私下无人时,陈平会忍不住揉着自己的眉心。
在陈平提出教导张辟彊的意思之前,陈平还不知道张辟彊对颜路的“纠缠”——而后在与张辟彊的数度相处中深刻地领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每次张辟彊顶着一副格外生动的表情当着陈平的面用一种雀跃的语调说出“无繇先生说过”云云,陈平都会选择性失聪。
可惜陈平意外地看到了那孩子眼中自己的笑容——难看得像一面被划花了的土墙。
而那孩子的眼神,一触冰凉。
所以那一天陈平终于没有再岔开话题,明知什么地方不对,还是和张辟彊针锋相对地“吵”了一架,到最后一大一小冷眼相看,直到陈买路过将人带走,铺天盖地的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
已经明显到连一个孩子都懂得拿来利用了吗?
然而又能如何呢?
这世上比爱而不得更叫人无能为力的是爱而不得却不能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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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有过臆想——颜路的身体状况,即便陈平不去刻意留心,依然会断断续续地通过几个人的述说传到陈平耳中。
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个人又将如何?
这是一个从未付诸言语的疑问,但上天心有灵犀地给了陈平一个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张良眼底的荒芜和死寂,让陈平的心一路沉到了底。
“良记得曲逆侯曾说过,总要有命等,才能有命见。”
那是留侯上书请辟谷的消息传出后,陈平去见张良时后者所说的话。彼时那个人依旧笑意淡淡,只是那笑到了眼底寸寸成灰,让陈平哑口无言。
于是终究只能再一次袖手看着他决然转身,抛却繁华坐守终南。
以为有生此生大抵如此——他在凡尘烟云里怅然遥望,直到最终再无力睁眼。
如何你却先走一步,让我连望都望不到了呢?
浅淡的笑容漫上已不再年轻的容颜,陈平将手一倾,酹中的酒液倾注于地,渐渐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