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半开的窗户间涌进,带着隐约可辨的桂花香气,以及马蹄轻踏着青石板的“嗒嗒”声,还有街边商贩叫卖的声音。
鲜活得仿佛触手可及。
——长安,到底比城父繁华。
颜路静静地坐在窗边,面向喧闹的街市,微微偏着头静听这人间繁华,唇边渐渐扬起一丝惬意的弧度。月白色的衣袍微微飘动,望之如谪仙。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颜路略一偏头,伏念的声音传来:“无繇,我回来了。”颜路淡淡一笑,问道:“子房如何?”伏念想到今日这糟心的一趟,默默叹了口气,语气里几分无奈:“总算吃了药,且按你所授之法推宫活血,精神好了不少。”颜路似乎松了一口气:“有劳师兄。”
“毕竟也是我的师弟。”伏念叹一声,在案边坐下,伸手倒了一杯茶递到颜路手中,自己也喝了一杯,迟疑了一会儿,颜路已经敏感地觉察出了什么:“师兄有话想说?”
“你倒是一向敏锐。”伏念有点无奈,“我有件事,困惑至今,如今想问,却怕你恼怒。”“哦?”颜路失笑,“师兄何时见我恼过了?”“那……无繇,你老实说,你对子房……当真只是相知之谊?”
话一出口,颜路脸色便是一僵。
然而,转眼间,颜路便淡淡笑了:“师兄,这话,早有人问过我。”这次换伏念怔住:“谁?”“成君。”颜路微微一笑,埋头喝着杯中茶。
又是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伏念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成君竟看得出来?”
“是啊……路亦是诧异。”颜路仍笑得云淡风轻,“师兄还记不记得鸿门宴那次?”“自然。”伏念点了点头。“我曾道,是我向成君请命,才得以暂时离开阳翟。但离开前,成君终是问了我……他道,无繇,你这般不计代价要去咸阳,当真只为相知之谊吗?”颜路一字一字道来,到最后又是淡淡一笑。伏念略一皱眉,问:“你如何答?”“路说,不知。”颜路莞尔,“但,非去不可。”
伏念默然。
觉察到杯中茶水已尽,颜路抬手想再倒一杯,但伏念已经提前伸出手提起茶壶。温热的茶水注入掌间杯,发出低沉却悦耳的声响。
颜路忽然有了多说的欲望,微笑道:“不过,不止这次。”伏念手一抖,差点把水倒到了杯子外。颜路浑然不觉,自顾自说了下去:“师兄不是问过我,为何一直避着子房,子房又为何一直寻我要一个答案吗?”喝了口茶水润润喉,颜路继续说,“那是因为,在彭城时,是路亲手杀了成君。”
话说得点尘不惊,仿佛本该如此。饶是第二次听见这事了,伏念仍是觉得诡异莫名。而注意到伏念的平静,颜路略一挑眉,继而若有所悟:“看来,子房已经说过了?”
“……我也想问,为何你会动手?”
“这……也许,亲手毁了子房的念想,是有些过分。”颜路面无愧色,开始以指节轻扣着桌面,在不急不缓的节奏中,继续着,“但,以师兄所见,当年沛公与成君,谁可堪为明主?”
闻言,伏念微怔,想回答,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闭口不言。
“子房未尝不知。”颜路终是轻叹一声,“否则,何以名为韩司徒,却为汉营谋?那人虽不是十全十美的君主,但看他待子房,言听计从,孰能愈之?便如他自己所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不如萧丞相;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不如淮阴侯。能用人杰者,何惧天下不取?而成君……当年能以子房换一城,其后函谷关之险,更不愿施以援手。比之那人,便形同束缚。”提及此事,颜路微微蹙眉。
“……那又如何……”伏念下意识地问,心里隐有答案,却忽然不敢想——或者,只是不敢信,从来与人为善的颜路,竟会有这种想法。
颜路笑了笑,将杯中茶水饮下大半,而后道:“师兄,你我皆知,子房他心性过执。”
伏念默默点头,不能更同意……
“即便心中有了计较,也知应如何抉择方是明智,但复韩、国仇,却早已成了心头之重,如何敢舍?即便真能舍弃……世人又将如何评说?恢复记忆后,路便想起,他与项王本先有情谊,而尚且可以狠心,如何就要为一个执念,守着不值当的主上,生生缚住自己?”颜路动了动手腕,晃了晃杯子,到此时,语气中总算有几分淡淡歉意,“所以,既然项王动了怒,路不介意添这一把火,亦不介意,做执刀之人。”
何况当时,颜路已经是韩王成身边少数可以倚重的人,动起手来……自然更方便。
“成君逝世前,又问了我一次——颜无繇,你这般不惜双手染血,要将他彻底推到汉营去,当真只为相知之谊吗?”颜路淡淡笑了,“师兄,那时,路便再不能回避自己了。”
半生救死扶伤,却亲手收割了一条无罪的性命——人说,士为知己者死。但若仅为知己,情谊再重,重不过道义。
颜路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数年前那一幕,青色剑芒滴着新鲜的血液,刚从温热的身体中抽出,一转身便看到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影。那眼中惊愕与悲恸,颜路看得分明,目光却较此前更加凝定——无妨……如今,已无人能锁困他。
室内再次陷入沉寂,两人似乎都沉浸于某些事情中,半晌,伏念回过神,仍是替某人问了出来:“那又为何……不肯告诉子房?”
“一来,无须让他背负这一罪。二来……”颜路似乎已料到伏念会问,答得自然,却于此时忽然加深了笑意,然而面上是浅浅疼痛,“师兄,你看,如成君,如你,一旦知晓我的目的,便会疑及我待他之意。子房他……纵使不问,如何不疑?而他若起疑心,与我之间,又将如何处之?”
伏念再次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反常地固执追问:“若子房他……乐见其成呢?”
颜路并未立即回答,只是搁在案上的手渐渐拢起,微扬起头面向窗外,片刻后,缓缓笑开,一字一字,淡淡道:“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风华皎皎,位居留侯,前程无量,世之所重……谁忍垢之?”
龙阳之好,从来不是值得人称道的好名声。何况,张子房并非寻常百姓,如今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眼中。
更别说,留侯府还有两个孩子。
颜路的笑容太过轻淡,轻淡到伏念不得不抬头看屋顶,将某些东西压回眼底。
到得如今,算是谁入了谁的筹谋谁的局?
“话说回来,子房此刻想必怨我。”颜路自言自语话家常一般,“怨我仍不肯见他,纵是他宿疾发作……不过,实在无法见……”唇角微微勾起,却泛着苦意,右手抬起,渐渐地落于双眼——覆盖着的白绫上。
视线中已经是一片沉暗,不仅如此,嗅觉,味觉,乃至听觉,都在逐渐衰落。而随时间推移,四肢内脏也会开始衰竭。按照目前的状况,最多撑不过三年。
——怎么去见?
当年为了让韩成放他离开阳翟去咸阳,他不得不吃了韩成拿出来的毒药。原以为回到阳翟之后,韩成便会解了他的毒,不料那个人却说,解此毒需缓缓图之。
是真是假,在韩成死后,便没有深究的意义了。多年来一直尝试以药物延缓毒性发作的时间,不料却在这次来长安的途中,一发不可收拾。而这件事……又怎么对他解释?
相识相知如此,在伏念将消息带到城父时,颜路便料到这不过是张良布下的局。但那人执念一旦深了,便连自身都敢拿来入局。明知这点,怎么敢不来走这一趟?伏念回来之前,他还在担心伏念能不能劝得了,而若伏念劝不成,以他目前这种状况,该如何是好?毕竟,衰弱成这样了……
——嗯,确实是在加速衰弱了,否则何以竟隐约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看来,确是应该说与师兄听的,否则,到哪日连话都无法说了……
颜路自嘲似的一笑,下一刻,笑意却凝结在唇边。
一双手落到了眼睛周围,以一种极尽温柔的姿态一遍遍摩擦着,只是能感觉得到,瘦得没剩多少肉,有些硌人。
嗓音有点喑哑,音调有点不稳,音色却熟悉,与记忆中的重合。
“无法见吗……那,良来见你便是……无繇……”
混杂了清涩药香的幽兰之气,近在咫尺。而覆在眼睛上的白绫,忽然间,被水浸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