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七年秋,新生的长安城在盈盈桂香里醉着。
清净齐整的青石马路上传来“嗒嗒”马蹄声,不急不缓,一如马上青年恣意悠游的神态。面如冠玉的一张脸,狭长的眸子看人时也带了三分笑意,直看得路边倚窗而立的女子失魂落魄。
白衣落拓的身影在一座院落前停下,翻身下马的动作同样道不尽意韵风流,门前看守的小厮早迎了上来,垂首敛眉,一个接了缰绳,一个开门——显然对此人已经极为熟络。
白衣人唇边噙着笑,施施然进了院门,口气有几分漫不经心:“你家侯爷?”
“回大人,正在临墨亭。”
他唇边笑意更深,掂了掂手中两个酒坛,道:“如此,你也不必带路。本侯自己去。”
小厮恭谨地应了一声“是”,也便回身去了大门,脑中却晃过自家主子昨日吩咐过的话。
——若户牗侯到,教他去临墨亭便好。
小厮垂着头,眼中的惊奇与佩服之色尽数掩了,再抬起头时,已是如先前一般木然的表情,而头顶上黄杨木制成的牌匾端端正正地悬着,写着“留侯府”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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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凌凌的水面上偶有微风吹过,倒映其中的翠竹清影与隽而不华的屋宇。六角石亭,临水而建,竹帘自亭沿垂下,挡住了其中三面,陈平走到阑池边,遥遥望去时,只能透过竹帘缝隙,隐约看到一个天青色的身影,正站在石几前,微微俯身,却不知在做什么。
挑了挑眉,陈平施施然踱步走上水面回廊,拐了一个弯,便看到了临墨亭中的那个人。
依旧是长发未束,半拢了披在身后,然而倾身时,鬓角的发丝总不安分地落下,遮住了小半张侧脸。即便如此,那露出来的半张侧脸,无瑕风流,也足够叫人惊艳——哪怕是已经见过无数次的人。
宽衣广袖稍稍撩起,露出一抹雪色腕骨精致如玉,修长的五指握着一管毫笔,不知在写什么。陈平抬头时,正看到那人搁笔起身,将石几上竹简卷起,交予一旁静静侍候的童子。那童子接了竹简,转身便走了。
那人便于此时转过身来,薄唇边挂着恰如其分的淡笑,湖蓝色的眼眸温润如常。
“户牗侯既然来了,何不过来一坐?”
“这不是怕扰了子房雅兴?”陈平轻笑着,却抬脚往临墨亭走去。
张良微微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垂下的眼睑却在一瞬间滑过一丝意味难明。
陈平已到了近前,桂花酿清醇的香气在翠竹清香中尤为明显。张良的目光落到了陈平手中,眼中笑意微微:“哪及户牗侯之雅?持酒倚马过斜桥,不知醉倒了几家女子?”陈平忍住笑,道:“这平哪里数得过来?不如子房陪我出去数一数?”张良轻笑一声,道:“免了。难得休沐,良还是宁愿呆在府中。”
“子房也知道难得休沐。”陈平的笑里多了几分无奈之意,“平来的路上可是见丞相与淮阴侯结伴而行,倒是子房犯懒了。”“丞相对此地别有情怀,自是不同,良如何可作比?”张良淡淡道。
闻言,陈平微愣,不过转瞬便明白了过来——定都长安是汉五年时,他们从栎阳真正搬过来却是在今年年初,这两年间,长安的修建一直是萧何在主持。远的不说,就眼前这风格迥异的留侯府,也是张良嘱托萧何所造。对萧何而言,长安自是不同。
至于韩信……
心念至此,陈平一笑,也不想再为旁人费多少心思——眼前之人便足以让人费神了。
“酒是好酒,景是好景。”陈平顿了顿,剩下的半句话隐在眼中不言,面上仍是笑,“子房以为如何?”“早知户牗侯之意。”张良一笑,早有下人端了酒杯、持了蒲团上前,而后又退了下去。
陈平与张良在石几前坐下,拨开塞子,清洌的酒香溢满鼻端。陈平一边倒酒,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不疑与辟彊呢?”张良掠了陈平一眼:“今早被令公子叫出去了,户牗侯不知?”“哦?”陈平略一挑眉,而后却是了然神色,“也是,阿买与不疑向来交好。”
张良也不戳穿他,举起酒来自顾自喝了,陈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张良一开始还应着,后来便不再言语,目光却落到了远处,眼中几分追索之意。陈平也便不说话,陪着张良慢慢喝着。
“八月初十了……”张良忽然出声。
陈平先是一愣,但下一刻,便想起来了。
去年八月初十,正是张良的妻子周氏去世的时候。
想到这里,陈平心中便微堵,原本看着张良喝得有些紧,还想着自己多少要注意点——张良身有宿疾,陈平知他素来不能多喝,今日带的也是不易醉的桂花酿,但一句“八月初十”忽然间让他心里起了微微躁意,不知不觉间,倒比张良喝得还多。
陈平的酒量不差,今天却醉得出奇地快,再抬眼时周围景致俱是朦胧,唯有身侧之人,清瘦的身影越发清晰,饮酒入喉,脖子间喉结一动,看得陈平心头也是一动。
于是便忽然失了分寸,不自觉地拉住了张良的衣袖。
张良似乎也不太清醒,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并未如平常那般将袖子抽出,反而几分愣怔地盯着陈平看,清澈的眼眸不显迷醉,却多了几分平日少有的沉喑,看得人几欲失魂。
如果陈平是清醒的,便能轻易觉察到,张良如这般盯着自己看时,那眼神却不像在看自己,更像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
但,陈平正醉着——也或许,是想醉着。
那双眼风华灼灼,此刻却浮出几分痛意。陈平下意识地以为张良是为了周氏,心疼与恼恨相交之下,越发克制不住自己。
他倾身靠近,张良身上常有的幽兰之香混杂着桂花酒香,分明清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子房……”陈平低低唤出声,声音较平日喑哑,细细追索,竟有委屈之意。他靠得太近,早超出两人平日默契划出的距离。张良碍于袖子被抓着,只能稍稍往后撤了些许,声音依旧是泠泠的:“户牗侯,你醉了。”
“酒不醉人……”陈平低笑,空出来的手竟搭在张良另一边肩膀上,整个人几乎压在张良身上。张良低头看着陈平那手,似乎对越来越近的陈平毫无所察,却对那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陈平已经靠得不能再近,说话时气息撩动,张良原本略显苍白的一张脸,忽然泛起淡淡粉色。
“子房你啊……平总是拿你无法……”话里醉意明显,倒像是喃喃自语,然而言语中的无可奈何与宠溺意味流露无疑。张良眨了一下眼,忽然偏过头,直直地盯着陈平,唇角上扬:“是吗?”声音轻得仅彼此能听得到,语气中的暧昧却盈满整座临墨亭。
后来的后来,陈平每每忆及这一段,眼中浮现的总是无可奈何。
——再重来几百次,当时的自己,也不能够克制得住吧?
——何况,某个人连一丝推拒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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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渐渐下移,肌肤贴着临墨亭微凉的青石板,几分冷意清楚地传了过来。
陈平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看着躺在地上已经睡着了的张良,素来从容的谋士眼中也生出几分懊恼之意。欣喜的情绪已经被对张良身体状况的担忧冲散,陈平顾不得细想,将张良抱起,熟门熟路地去了张良寝室。
房间素净淡雅一如其主,陈平小心地将张良放在榻上,心中想着要唤下人煮点解救汤来,不防一转身,原本已是睡着的人忽然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陈平略一挑眉,却是回忆起方才自己半醉时的举止,不由得感叹一句“风水轮流转”,正回身打算将袖子从张良手中解救出来,却在倾身靠近时,听到了张良于睡梦中呢喃出声。
“莫走……无繇……”
陈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俊朗的面容刹那间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