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此,而已?”凌咏年、凌尤胜虚惊一场,父子二人错愕地看向马塞鸿。
马塞鸿笑道:“吓到老太爷了?”
“……不。”凌咏年两只手紧紧地攥在背后,老辣的眸子来回地望着马塞鸿,最后心叹一声:他先前眼光不差,马塞鸿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后起之秀。
“在公,凌、柳两家同在纡国公麾下,倘若结仇,咱们铁桶一般的雁州府,岂不是露出了破绽,给了旁人可趁之机?在私,凌、马两家私交甚好,于情于理,都当点醒凌家,免得凌家步入万劫不复之地还不自知——须知一步错步步错,谁也拿不准,若没人劝阻,最后三老爷会做出什么事,这劝阻的人,鸿儿不自量力担当了。”马塞鸿一只脚轻轻地在地上一旋,待要提起谢莞颜之死的疑点,又忍下,“至于三贞之死,我已查明,她是死于空明之手,还请三老爷莫再纠缠不清,咬定程九一不放。”
这话冠冕堂皇得很,凌咏年心道莫非马家是真的忧国忧民?
“都依着你、都依着你。”凌尤胜好似见到了天大的便宜般破涕为笑,心说原来误会了,马塞鸿竟是正人君子,“贤侄先前那样吓唬我……”
“是为叫三老爷露出破绽,如此,我也好抓住破绽支会老太爷一声,请老太爷亡羊补牢,好生管教三老爷——此外,此事不能大白于天下,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先三夫人,还望老太爷、三老爷日后善待五少爷、八小姐,算是弥补枉死的先三夫人。”马塞鸿心里对凌尤胜不屑,嘴上毫不留情,但对着凌尤胜的神色依旧谦逊有礼。
凌尤胜趁着凌咏年失神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忙慌地爬起来,“贤侄,亲里亲戚的,就知道贤侄不会坑自家人——韶吾、雅峥是我亲生骨肉,难道我还能亏待他们?”
凌咏年嫌弃地啐道:“闭嘴!”想起方才凌尤胜脱口而出要将凌雅峥许给马塞鸿时甚至大言不惭地提起凌雅峨,却始终没反驳凌雅嵘身世一事,心一揪,也疑心起凌雅嵘的身世来。
凌尤胜讪讪地闭了嘴,老实地跟在凌咏年身后,暗道凌古氏不替他收拾烂摊子,又来了个凌咏年,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横竖这事,没人敢捅破叫柳承恩知道。
“老太爷,纡国公夫妇去看大公子了。”宋止庵隔着门支会了一声。
马塞鸿立时拱手道:“晚辈先去秦老爷、秦夫人那回话,失陪了。”
“请。”凌咏年面沉如水地拱手,待马塞鸿挺拔如松地走了出去,恨恨地抓住凌尤胜,用力地接连掌掴在他脸上,怒道:“立时滚回家去。”
“父亲,莞颜的后事……”
“滚!等我回家之后,再跟你算账!要不是马家贤侄以大局为重,没将这事告诉柳老将军,你这条小命,我想保也保不住。”凌咏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恨凌尤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是。”凌尤胜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谢莞颜的灵堂,碍于凌尤胜,步步艰难地向外走,按了按胸口银票,琢磨着左右马塞鸿都知道了,犯不着再给莫三送银子,瞧见宋止庵佝偻着背站在院门外等着他,院门外还停着一顶轿子,待宋止庵拱手后,就心不甘情不愿地钻进了轿子里。
凌咏年站在院子里接连叹息,先觉今儿个被个晚辈教训,脸面挂不住,随后又觉家里乌七八糟的事太多,是该正经地管一管了,于是背着手,出了门,就随着下人向凌家人住着的禅院去,走到禅院外,旭日已经高高地挂起,站在院门下背着手重重地咳嗽一声,就见东厢里,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峥、凌雅嵘姊妹四个先站出来,随后西厢里,凌雅文搀扶着穆老姨娘脚步蹒跚地跪在庭院中,最后堂屋里,凌古氏手扶着鬓发,穿着一身杏色家常衣裳,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出来时还顺手抹匀了手上的桃花香膏。
“老太爷。”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咏年背着手,踱着步子望着跪在院子里的穆老姨娘、凌雅文,瞅见地上湿漉漉的露水,不忍地向她的膝盖上看去。
“老太爷——”穆老姨娘饱含沧桑的声音响起。
凌咏年才在马塞鸿那少年郎那受了教训,挥手示意穆老姨娘闭嘴,见凌古氏张嘴要说话,也制止她,“这事,你们两个都难辞其咎。”
穆老姨娘见凌咏年不许她开口,眼角落下两滴昏黄的眼泪。
凌古氏不服气地要强辩,想起凌雅峥的交代,就嘟嚷说:“谁跟她是你们?你们的事,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管。”
本要各打一巴掌的凌咏年眉头跳了跳,冷笑道:“你是老夫人,你不敢管,就由着事情闹到如今这地步?”
凌古氏偷偷地向孙女们一瞧,心里冷笑道:好事她沾不上,出了坏事,反倒怪到她头上了?开口道:“我都被她弄进尼姑庵来了,我还敢管?”
“你——”凌咏年气得胸口起起伏伏。
凌古氏冷笑说:“闹出丑事的跪在地上呢,不处置她,先对我发难起来,真是男子汉的做派!”随即耷拉着眼皮不言语了。
“老太爷,这事……”穆老姨娘欲言又止,最后叹道,“是我管教不严……老夫人昨晚上要管呢,偏生惊吓到了一对小儿女……”
“老姨娘,祖母昨晚上,是听见有人喊有贼,才向那边去的。”凌雅峥握着帕子,手肘捅了捅站在身边的凌雅峨、凌雅嵘。
凌雅峨事不关己地不出声,凌雅娴嘴动了动,到底亦步亦趋地随着凌雅峨,也不出声。
凌雅嵘紧紧地抿着嘴,心道反正凌古氏不待见她,何必多嘴不得凌咏年待见?
凌雅峥心道好一群明哲保身的,又说道:“老姨娘这话,像是倒打一耙,不埋怨七姐姐做错事,反倒埋怨祖母身为弗如庵里的长辈不顾自身安危去捉贼一般。”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凌古氏老怀甚慰地瞅着凌雅峥,老神在在地垂着眼皮,不搭理凌咏年这茬。
穆老姨娘一怔,低垂着头,伸手揉着膝盖不再言语。
“……起来吧。”凌咏年叹了一声,见穆老姨娘不起身,待要去搀扶她起来,又听廊下的凌古氏凉凉地哼了一声,只能忍住,“这事,两边都有错,谁也休想撇清。”
凌古氏脱口道:“都说了,尤坚那一房的事,我不敢管,管不着!老太爷别往我身上扯。”
“你……”凌咏年余光瞥了一眼廊下站着的四位孙女,心恨凌古氏不给他台阶下,忽地见孙女齐齐地向大门望去,忙转过身来,就见秦夫人素面朝天,穿着一身宝蓝衣裙带着八名婢女走来,一张很有福气轮廓跟宝座上供奉的菩萨仿佛的脸庞上,冷得仿若凝了一层冰霜。
“秦夫人。”凌咏年上前一步,就见凌古氏不顾体面地哭丧着脸几步走到秦夫人身边,拉着秦夫人的手哭道:“你给评评理,我都叫那女人给弄进尼姑庵来了,哪还敢管他们一家的事?”
——他们一家……
凌咏年眼皮子乱跳,如此说来,全是他的错了?当初若不是凌古氏将穆氏塞到他身边替她去送死,哪还有如今这些事?他是人又不是畜生,穆氏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岂能不给穆氏一点脸面?
秦夫人握着凌古氏的手拍了拍,“老夫人的苦楚,方才已经听紫馨她娘说过了。”埋怨地向凌咏年一瞥,放开凌古氏的手,走到凌雅文身边,冷眼将凌雅文上下打量一番,“七小姐?”
“见过夫人。”凌雅文心里直打鼓,余光瞥向茅庐,待要将茅庐揭发出来,又心知如此又会将秦夫人得罪一层,忙跪在地上给秦夫人磕头。
“凌老太爷、凌老夫人,”秦夫人伸手捋了捋湛蓝绣翠蝶缎子镶边的袖口,“择日,叫两个孩子完婚,也算是,给征儿冲喜。”
“……就依着夫人的话办吧。”凌咏年心一坠,秦征的伤好不得了?如此说来,纡国公府肯娶凌雅文,是为了安抚住凌尤坚?余光扫向满脸泪痕的凌雅文,暗叹如此也好,总算是正大光明嫁进去了。
凌雅文怔怔地跪在地上,两只眼睛瞅着地上钻缝里的苔藓,想到一辈子要跟个废人在一起,身子一晃,昏到在地上。
“雅文……”穆老姨娘忙跪在凌雅文身边,搂着凌雅文着急地对凌咏年说,“丫头病了。”
“掐人中,叫醒她。”凌咏年惭愧地对秦夫人说道:“若不是府里管教不严,也不会出这种事。”
“一个巴掌拍不响,究竟怎么回事,舒儿也已经说给我听了。”秦夫人暗恨自己有眼无珠,若不是被秦征蒙蔽,早早地给他安排下房里人,岂会有眼前这事?“既然是亲家了,少不得奉劝您一声,日后别将老夫人拘束得谁都不敢管教——没了方圆,这什么幺蛾子都飞出来了。”
“是。”凌咏年羞得老脸通红地应着,才被人少年郎教训又被人女人提醒,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目送秦夫人出去,一回头瞅见凌古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冷笑一声后,见凌古氏越发地唯唯诺诺,深吸了一口气,也没脸去隔壁见纡国公,有气无力地说道:“都给我进来!”自己个迈着大步,先一步进了堂屋里,在供奉着佛像的条案前坐下,一只手握了握又张了张,冷眼瞧着凌古氏带着四个孙女进来站在左边,穆老姨娘带着凌雅文进来站在右边,泾渭分明。
“尤成他娘,坐吧。”凌咏年瞅着凌古氏有意装出来的委屈模样,虽不甘心,却也指了指右边的椅子。
凌古氏略带两分得意地过去坐下。
穆老姨娘眼皮子一跳,伸手就去揉膝盖,俨然一副旧伤复发的模样。
凌咏年只装作没看见,待见穆老姨娘要开口,伸手制止她,见凌古氏嘴一张,又说:“谁都不许开口,听我说。”扫见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嵘个个文静地垂下眼,独有凌雅峥直直地向他看来,因柳如眉之死心里惭愧,对她点了点头。
凌雅峥先还因被凌咏年捕捉到逾矩的目光有些惶恐不安,见他点头,心里又疑惑起来。
凌咏年又开口说:“今次的事……”
“我可不敢管。”凌古氏嘀咕了一声。
凌咏年强忍着不去瞪凌古氏,“今次的事,都是穆氏、钱氏管教不严,此事就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
凌古氏一愣,穆老姨娘吁出一口气,初初醒来的凌雅文也安了心。
“从今以后,该老夫人管的,谁都不许插手阻挠,”凌咏年费劲地说出这句话,想起凌古氏养下的凌尤胜做出的糊涂事,气得胸口疼,却不得不说,“满府上下,谁敢对老夫人不恭敬……”
“祖父,不知,这‘不恭敬’三个字,怎么解?”凌雅峥好奇地问。
凌咏年一呆。
凌古氏心里一喜,凌雅峥笑道:“不恭敬,倘若对祖母相敬如宾,对旁人也相敬如宾,算不算不恭敬?倘若赠给祖母的东西,跟赠给旁人的一样,算不算不恭敬?”
“是呢,老太爷,这算不算不恭敬?”凌古氏脸上的欣慰再也遮掩不住,含笑地望向凌雅峥。
凌咏年紧紧地抿着嘴唇,向殷殷切切盯着他看的穆老姨娘望了一眼,闭着眼,心道家里的乱象,定要早早了结了才行,“算。”
争了一辈子的“体面”,就这样没了?穆老姨娘腿一软,嘴唇哆嗦起来。
凌雅文顾不得自己,忙搀扶住穆老姨娘,不甘心地去瞧凌古氏。
这么容易就压制住了姓穆的?凌古氏欣慰之后,手搭在扶手上摩挲着受了伤的手腕,得意地瞅了穆老姨娘一眼,随即欢喜地对凌咏年笑道:“前头老八认了莫夫人做干娘,还没正式摆酒磕头呢,老太爷您瞧着,什么时候高高兴兴地摆一桌酒席?”
在国公府心烦意乱的时候,高高兴兴地摆酒席?
凌咏年一张老脸登时垮了下来,给这样的凌古氏体面,难道是老天要亡了他们凌氏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