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华郡主年近三十,尚待字闺中。她既要愁天怨地,又要对镜自怜,还要出门去打探锦延的消息,追寻锦延的行踪,因此柔华郡主她忙得很。
她爹愁得要死,她娘也时常去宫中与皇后哭诉,皇后便又求了皇帝。彼时恰好柔安病逝,皇帝三天两头暗示锦延将柔华娶回家,可惜锦延从不接茬。
皇帝无可奈何,终于有一日挑到个好人选,强为柔华赐了婚,夫婿是一位新做了鳏夫的状元郎。
这位状元郎早年家境贫寒,守着寡母及病弱妻子过了许多年的清苦日子,好不容易一朝中了状元,谁料原配福薄,竟于进京途中染病身亡。
话说这位状元郎的寡母能于穷乡僻壤中独自养活儿子,又供成了个状元,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死掉的那个儿媳妇自不必说,便是儿子对她也是唯唯诺诺。
天底下除了皇帝,状元郎最怕的人大约便是她了。
状元郎一向埋头做学问,从不问世事,一家子在京城中人脉不多,在不甚清楚柔华名声的时候便吹吹打打将她娶回了家。
能娶着郡主,是祖上烧了高香,积了大德,是天大的荣光。新郎官与寡母二人皆大欢喜。唯一不欢喜的仅新娘子柔华一人而已。
婚后不到三日,新郎官便向寡母诉苦,称新娘子让自己打地铺,这三日来,根本近不得新娘子的身。寡母气得要死,刚好乡下那些从前欺负她家孤儿寡母的七大姑八大姨等一堆穷亲戚都投奔了来,她心中暗暗得意,想叫这些穷亲戚们都瞧瞧她如今是如何的威风,如何的富贵,又是如何管教那身为郡主的媳妇儿的。于是端了架子,请了家法,欲吓唬吓唬郡主媳妇儿,给她做点规矩。谁料才说了三言两语,便把这个郡主媳妇儿给惹毛了,当场叫人把她给打得鼻青脸肿。
柔华她婆母面子上下不来,心里边想不开,却又奈何不了身为郡主的儿媳妇,于是闹着要上吊,要投水,要撞墙,被状元郎及一大家子亲戚拦下后,又哭着喊着要出家。
柔华她婆母哭着喊着要出家的时候,她的儿媳妇柔华正在宫内远远地看着锦延与皇帝下棋闲话。
皇帝因为上了年纪,喜欢儿孙绕膝,时常召些小孩子去宫中玩耍。那一日,不仅太子的几个小皇子在,树儿也被锦延带去宫里玩耍。锦延知道她也在,许是为了防她,许是因树儿调皮,上蹿下跳,还要欺负比她小的小孩子们,因此与皇帝下棋时也把树儿抱在怀中,不许她胡跑。
柔华坐在一株花树下,竖着耳朵远远地听他和皇帝说话。她记得他那天抱着树儿边下棋边与皇帝说话,他道:“……臣以为,漠北的匈奴倒不足以为虑,自三年前的那一战后,已大伤了元气,眼下又有几个皇子相互牵制,十年之内,难成大气候——”
树儿手里擎着一个小风车,偏还要去抓棋盘上的棋子,他不得不把棋子从树儿的手中抠下来重新摆好,树儿抢不到棋子,便又把几根手指头都塞到嘴里去啃,他只得又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拿帕子一根一根地仔细擦拭干净了,又把她的小爪子攥住,才又接着与皇帝说道,“……倒是潮漳一带的倭寇,与渔民勾结,屡生事端,若是不加以提防,早加整饬治理,将来必成心腹大患,臣以为,为今之计——”
柔华看得心碎,听得心伤,心里面却又涌出满腔春水也似的柔情来,这一刻,除了锦延,这天与地之间,再也无一物、再也无一人可以入得了她的眼。
其后不久,柔华她爹左相大人怕柔华在婆家受气,更怕哪一天状元郎及他寡母暴毙,于是将柔华接回了府,并在府中修建了庵堂,对外称女儿柔华已看破红尘,在家庵中带发修行。
柔华从前看过锦延陪柔安去寺庙中上香时的样子。寺庙中的门槛高,进出庙门时,锦延总是搀柔安一把,再含笑嘱咐她小心;从寺庙归家时,他还是将柔安搀上马车,再嘱咐车夫小心驾车。无论柔安去哪里,只要他在,他总是这般温柔地对柔安。
柔华想,大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说的便是这样的夫妻罢。
后来,柔华又见到过锦延带阿娇上元节观灯。那一日,她目睹阿娇被从前恩客识出,当街唤她“娇奴”,她看到锦延一脸痛心,小心翼翼地、极其温柔地搀了阿娇的手,将她带走。
彼时,她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换他那温柔一搀。因为她觉得,一个女子若是能被这样的一个男子如此这般地对待,便是死也无憾了。
她一直都深信如此。
直到那一日,她在七夕节上看到他携了那个莫家阿宝到夜市时游玩的情形。
那一日,她看到他携了那个阿宝的手,对她一时怒,一时笑,一时斥责几句,一时又揉揉她的头发,给她个爆栗子;他与她坐在道旁寻常的摊儿上,不时地睥睨她一眼,却也不时地凝视她的脸,然后面上露出微微笑;他与阿宝相拥于护城河边时,她看他对那个无名无分的阿宝一脸宠溺、笑语晏晏时,方才惊觉:他对柔安与对阿娇二人的举动何其相似,总是温柔又小心,小心又温柔。他与她们从不在人前有什么亲热的举动,但惟独对那个阿宝不同,即便被人吹了唿哨也会于人前亲吻她。
若不是阿宝,她也从不会知晓,他原来除了温柔以外,也会与这世间寻常的男子一般地对一个女子嬉笑吵闹,他原来也于人前无所顾忌地亲一个女子。她从前看多了他的冷清与温柔,却原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从前对柔安痛恨了数年,后来又深恨阿娇,其后虽然有几次险些儿被那阿宝给气死,但却因为她始终无名无分,因此心内并未真正将那阿宝当做一回事。
却原来,是她恨错了人。
又是一年中秋,几个嫂嫂聚在一起吃酒赏月,柔华也被邀去。哥哥们的小孩儿满地跑来跑去,她一去,一群小孩儿们吓得一哄而散。不知为何,陆府的小孩儿们最是怕她。
好像是五哥家的淘气儿子,溜跑之前喊了一句:“傻子姑姑。”
五嫂也如同其他嫂嫂一般,对她总是有些忌怕,因而对她慌乱一笑,又命人去将自家儿子好生责骂一番。
柔华才说过周家树儿的娘亲是疯子,转眼便被自家人说成傻子,倒有些现世报的意思。想来大约家里人如今都拿她当傻子看了,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难听话,以至于连小孩子都学了去。柔华也不说话,只冷冷笑着。
五嫂越发地尴尬,席间讪讪地无话找话,讨好似的地与她道:“近日我倒听说一桩新鲜事,想来你也听说了罢?”
柔华大约晓得五嫂要说什么事,心里面不耐烦,只鼻子里哼笑一声,并不答话。
五嫂兀自喋喋不休:“听闻护国将军周二郎因为宠爱的娇夫人新丧而悲痛不已,便带上了他家的那个树儿一同去求娶娇夫人的那位隐居于乡野的妹妹——不知怎么,竟然去了许多日子也没能娶回来,他父女两个干脆赖在那里不回来了,真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叫人看不懂……”五嫂吃吃笑了一阵,又撇嘴道,“那个妹妹也真是傻,听说那周二郎待她如珠如宝,欲将她娶回府中做正头将军夫人,她竟然还敢拿腔作调——”
五嫂一时说得忘情,忽然一眼瞥见柔华的面色,心中顿呼不妙,鼻子里哼笑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又叹息道:“有传言道是他忘不了娇夫人,便想出这么个法子,以慰丧妻之痛……他对那位娇夫人倒是情深一片,只可惜了那个妹妹,固然一身的荣华富贵,还因为姐姐的缘故得宠于那周二郎,只可惜一辈子只能当别人的替身,做别人的影子。身为一个女子来说,大约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悲哀的事了,那个妹妹真真是可怜……”
柔华又是一声冷笑。
柔安从嫁给他时便是正妻,后来又是将军府的主母,一品的诰命夫人,而阿娇则是柔安口中的那个他心里真正爱着的人。
可是,若是让她选,若是她有的选,她会选做那个无名无分、莫名出走数年,又被他去求娶的莫家阿宝。
只因为,他看阿宝的眼神与看旁人时的眼神不同,那眼神温暖,毫无刻意,只为真心。不管他二人争也罢吵也罢相杀也罢出走也罢,她却知道,彼时他看阿宝的眼神却不会假。
只因为她知道,只有深爱一个人时,才会有那样的眼神,才会那样的去看一个人。
因为,她自己一向便是这么看他的。从东海看到京城,从十五岁看到三十岁。只怕将来也还会这么看下去。
只是,这些话她才不会与别人去说。
柔华饮下一杯酒,将头扭向别处,不去听五嫂的话。
花厅外,夜色温柔,月华渐浓,满园的桂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