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皇帝凯旋回京。锦延以腿疾为由,尚未进宫,便先回府,府内人早已得知了消息,阖府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柔安及阿娇率府内众人也都早早地候在门口。锦延策马一路疾驰至府门口,还未下马,眼睛便在人群中搜寻。人人都在,独独不见阿宝。
阿宝正坐在渡月亭发呆,她如今身孕已有八个多月,行动颇为吃力。她不愿见那满院子的人,因此每日里不是扶着桑果在渡月居附近散步,便是在渡月亭里呆坐。
桑果拿了披风过来,与她道:“今日他凯旋归来,眼下府内人都在门口迎接呢。”
阿宝口中“唔”地答应一声,眼睛望着远处。有一阵冷风吹过,吹起湖面波纹阵阵,湖边枯黄芦苇随风摇动。
桑果凝视阿宝的背影,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喉头不由得哽了一哽,忙深吸一口气,劝道:“湖边甚冷,风又大,咱们回去吧。”
“唔。”阿宝又答应一声,扶着肚子,吃力地站起来,桑果忙上前搀扶。主仆两个刚要转身回去,却见原先盘坐于阿宝脚下的毛球蓦地窜了出去。
不远处,锦延一袭战袍,满面风尘,正含笑看着她。
阿宝听见自己的心“咚”地一声猛跳,随后便是一阵如泛滥洪水般的酸楚汹涌而至,漫上心头。
阿宝暗暗咬了咬嘴唇,待面色恢复如常后,扶着桑果出了渡月亭,向他深深敛身行礼,口中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辛苦了,多谢将军。”
锦延上前两步,执了她的手,对她深看几眼,轻声问:“你谢什么?不过才两个月未见,怎么变得这样多礼了”抬手为她理了理身上的披风,又柔声对她笑,“怎么说话一点儿都不像我的阿宝了?”
阿宝轻轻挣脱他的手,正色道:“将军在外浴血征战,舍命杀敌,咱们这些人才能得以安心度日,是以要谢将军。”
锦延静默,又深深看她两眼,抬手轻轻地摩挲了下她的脸颊,问:“怎地比我走的时候瘦了?”转身看了桑果一眼,问,“你们就让她日日来湖边吹冷风么?”
桑果垂首,作不得声。
阿宝如今走得慢,从渡月亭回她的小院子不过短短一段路,倒走了好一会。锦延几次伸手扶她,都被她有意无意躲开。锦延起初只是蹙着眉头,及至到她房中,脱下战袍后,却找不到衣裳换,才发觉自己从前搬到她房中的书剑衣物棋盘等一应物什竟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踪影,不由得莫名其妙,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小混蛋,你又要生什么事端?”
阿宝一进了屋子便自顾自地在歪倒在床,漫不经心地啃她的手指甲,闻言也只是用眼角冷冷扫他一眼,随即扭头看向窗外,口中道:“我如今夜里睡不好,老是要起夜,若是有人在,只怕更睡不着了……只得将你的东西都搬走了。”
窗子半开,丽萍正站在院中与旁人说话,耳朵却留神听着房内的动静。
锦延坐到她身畔,将她手指头从嘴里拉出来,仔细检视了一下,十个手指甲都已被她啃得光秃秃的,有些啃掉的太多,以至于都露出了指甲下面的嫩肉。
锦延心中一凛,忙伸手揽住她,扳过她的脸,看着她的双眼,问:“我不在的这两个月,可是有什么事?”
阿宝的手腕被他攥住,动弹不得,只能傻傻地仰脸看着他。
他憔悴了点,一双眸子清亮如初,只是从前半日不见便会悄悄思念的脸庞,如今看着却让人觉得陌生得很,惟有他身上的那股似有若无的药香味儿却依旧那般熟悉。
闻着他身上的药香味儿,尘土味儿,有一刹那,阿宝心中微微地恍惚起来。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要质问他,本来想要将他送给她的那些宝贝都摔到他脸上去,本来也以为自己定会对他厌恶至极,今生再不想看见他的脸。可如今他在面前,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时,还是心悸难抑,忽然惊觉自己竟还像从前那样恋着他。
只是如今心底一半是对他的眷恋,一半是对他的憎恨。那憎恨三番两次将眷恋压下,占了上风,在她心内上下翻腾,使得她煎熬不已,使得她几乎要发狂发癫,想要跑到无人处嚎啕痛哭。
阿宝在恍恍惚惚地差一点要靠到他怀里去、再问出“你的腿可要紧,哪里可有伤着?”时,伸手将他一把推开,自己拉了被子盖在身上,面向里侧身躺下,闭上眼睛道:“我累了,你走吧。”
锦延并未走,而是一脸沉郁暴躁地把桑果叫来盘问。桑果战战兢兢,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有一日去了二小姐那里,似乎是与二小姐争执了一番,回来后便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发呆愣怔,问她为何,她也不发一言。
锦延又急急转身去了阿娇那里,转眼又匆忙赶过来,柔声与阿宝道:“此事原怪不得阿娇,她从前是与我说过,将来不管谁有了孩儿,都要让她来抚养……彼时我觉得自己这一生大约都不会有孩儿,也是为了使她安心养病,不再胡思乱想,因此随口答应了下来……彼时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更不曾想过会有一日与你……若是你不愿意,此事可再议。”
见她还是面向里躺着,微微叹气,耐着性子哄劝道,“总是你自己的亲姐姐,又同在我府中,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连我都不理?”见她始终一动不动,也不发一声,不由得微微气恼,起身摔门走了。
才走到院中,到底生气,忍耐不得,遂又踅身退回屋子,一双眼睛冷冷地睥睨她,口中淡淡道:“动辄要出走,动辄要去找你那些哥哥们的话,今后还是莫要再说了……你那一生气便要胡言乱语的性子还是改掉的好!”
阿宝初初没有听懂,及至明白过来,眼泪便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却又不愿意再跟他辩白。
从前有多恋着他,如今便有多恨他,恨到连和他说多一句话都心累。
即便开口辩白了,于今时今日的她而言,也只是徒劳,再无益处。只是怕被他看见脸上的泪水,忙忙拉过被子,把脸埋在上面不言不语。
锦延却当她是心虚认了,心内更是来气,无声冷笑了许久,才又道:“听说你对你的小八哥至今还念念不忘,想去西北找他……莫阿宝,你若是真为你的小八哥着想,从今往后,便不该再让我听见他的名字,否则——”
阿宝热血冲头,再也受不住,蓦地从床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口中嘿嘿尖声长笑,语无伦次地嚷道:“是是是!我心里当然还爱着我的小八哥!我才不怕你!你有种杀了我小八哥!你杀了他,我也不会再活下去——你如今也知道我的心思了,不知是否能成全我、放我去找他?!”
锦延立时动怒,两手在袖中攥成拳头,长长呼出几口气,还是咬牙强忍了,待稍稍平复后,方才冷然道:“你若说的是气话倒也罢了……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会生气,可是阿娇她毕竟是你的亲姐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为她想想?”
他若不连连提起阿娇还好,一听“阿娇”两个字,阿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尖声叫嚷道:“莫要再说了!莫要再说了!是我看错了你们!也是你们看错了我!你快快走!今后莫要再踏进我的渡月居!只是你死了心罢,我便是死也不会再让你们摆布了,你以为我莫阿宝找不着真心爱我的男人么——”
锦延本已是劳累疲乏得不堪,只因为一心想早些儿回来看她,因此归心似箭,不管身上伤痛,从漠北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地赶回京城,及至回了府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也未听清候在门口的柔安与阿娇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急急赶来渡月居,谁料见着她后,她却又是这个蛮不讲理的样子。
初初见着她受了委屈的模样,本是满心的痛惜,却禁不住她再三地提起小八,触他的逆鳞,一时间不由得又躁又怒又急又痛,于是疾步上前,一把抓住阿宝胸前的衣襟,迫使她看着自己,怒喝道:“我倒宁愿你说的是气话,否则我都不敢相信这世间竟有你这等恬不知耻的女子!随随便便的便要出走、动不动地与人家定亲拜堂——只是我劝你还是死了心罢!我周锦延怎会容忍自己的女人作出这等丑事!若不是看你有孕在身……若不是你有孕在身——”
阿宝的衣襟被他抓在手中,丝毫也动弹不得,被子中的身子簌簌发抖,口中却冷笑道:“若不是我有孕在身,你便会如何?又会逼我自杀,或是来杀我么?你把旁人说得如此不堪,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半斤八两,一肚子的坏水!你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我腹中的孩儿而已,我生下来送与你们便是!只是,我却不愿再看见你与她的嘴脸了,所以我是定要走的!”
锦延本想问她为何会把自己与阿娇想得如此不堪,本想同她说自己从未曾想过只要她腹中的孩儿——当然他是想要孩儿,想要她与他的孩儿。但是他更想要的却是与她在相依相伴,厮守一生。这些都无关旁人,不为其他,只因为她是她,只因为她是这天底下人世间独一无二的莫阿宝,奈何怒火攻心,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放你去找你的哥哥们么?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