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楼的牡丹又大发脾气,将屋子里的瓶子瓷碗等能发出响声的物事都摔到地上去了,鸳鸯姐姐闻讯赶来相劝:“虽说周将军已数月不曾光顾咱们这里了,但与你好歹总是有几分情面在的。他此番特特交代不用你过去,想来是为了姑娘你好。”
牡丹哭喊道:“他如今竟是连见也不愿见到我了。我偏要去!我偏要在他面前晃!”
鸳鸯姐姐无奈道:“若是将他惹怒,却不是好玩的。”
牡丹满面泪痕:“若是不叫我去,我即刻便撞死在这里——”
鸳鸯姐姐始终心疼牡丹,不忍见她憔悴,便将牡丹混入一堆姑娘中,送入将军府。
牡丹还是第一次来将军府。因时辰还早,众姑娘们便被请入一处花厅候着。牡丹悄悄避了人,只身一人闪入花园内,期冀能于无人处与锦延偶遇。如此三转两转,便迷了路,她不愿去问人,便刻意避开过往仆从婢女,横竖时辰还早,她便慢慢地在花园内慢慢游荡了起来。不知走了多久,却见前面一处花圃中有一群女子或坐或站,当中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华服女子正手持剪刀在修剪花枝,她身后的婢女则各自说笑玩耍。
牡丹隐隐约约地猜出那华服女子是谁,不由得想看清她的容貌,痴痴地往前又走了两步。
有一个眼尖的婢女看到她,喝问道:“何人?”
牡丹惊醒,便停住脚步,呐呐道:”奴家是鸳鸯楼的牡丹,因将军府内的宴会才奉命而来……”
柔安放下剪刀,向身边的一个妇人低笑道:“是了,我听说今日有扶桑使臣要来,三王爷又说‘须有美人作陪才好’,因此他便叫了许多人来作陪。你去问问她可是迷了路,叫个人送她回去便是。”
那妇人却趋步至柔安面前,以手遮嘴,低声道:“这个牡丹在外面大大的有名,外头风传迷住我们将军数月的青楼女子便是她……”
柔安笑了笑,想要看看这大名鼎鼎的牡丹到底是何等美丽,待向前两步,目光与牡丹相对之时,两个人同时看清了对面那人同样生于右眉间朱红色的痣与胎记。二人俱是怔了一怔。
将军府向来清净,忽然一日有宴会,便是连阿宝也听桑果说了。她原本因为被众舞姬看了笑话,又被剪了头发,便不愿再回去练舞。听闻有宴会,便跌足道:“怎么没人来叫我?那群没良心的坏女人,竟然不来叫我!”
桑果叹气道:“你当真是做舞姬做上了瘾么?你便是不管自己的名声,也要想想二小姐才是。”
阿宝一边忙忙地收拾包裹,一边悄声与桑果道:“你将自己的包裹也收拾下。我得回去找师父想想办法。你今日哪里也别去,只跟在我的后头等我的消息,若是运气好,今日能离开将军府也未可知。”
桑果听得不明不白,急忙拉扯阿宝道:“我却不明白,即便让你去献舞,咱们如何能离开这里?咱们眼下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凡事有二小姐看顾咱们,总比出去提心吊胆地强。”
阿宝急道:“阿娇是那厮心爱的娇夫人,自然一辈子跟着那厮。只是我这样算什么呢?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做他家的舞姬吗?再者,阿娇的心思我越来越猜不透了,我如今倒有些害怕她。”
桑果转而愤愤道:“咱们两个当初正是为了打探二小姐的消息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她如今在将军府可说是说一不二,却从来不为我们说句话。若是她肯求情,你也不至于沦落到做了周府的舞姬。”
阿宝道:“罢罢罢,莫要再说了,当初抄家之时,仅我们两个逃出来,阿娇因此受了好些苦,我本来对她不起。她便是心内生气赌气也在所难免。”
月娥及一众舞姬早已装扮停当,且个个喜气洋洋。见阿宝跑来,月娥却作难道:“你跟我学了这两个月,也算是小有所成,但若是为贵客献舞,却终归差了些,今日若是出了差错,你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乖阿宝,你且回去好好练习,待下次有机会,师父定会让你上场。
阿宝心凉了半截。
那边厢,香云又讥笑道:“若想攀附贵人,向你姐姐娇夫人学岂不是更快?”
三皇子率众使臣至将军府,今日连太子也兴致颇高,竟然也驾临将军府。锦延亲往门口迎接,随即率众人至花园内赏菊,酒席就摆在花园内,众使臣身边各有美人相伴,因此个个兴高采烈。不一时,又有舞姬献舞,使臣们已然喝得半醉,与身边美人们嬉闹调笑,忘乎所以。更有三两个使臣离席与献舞的舞姬们跳到一处,惹得哄笑阵阵,倒是一副宾主尽欢的画面。
整个酒席上,仅剩三皇子与锦延及太子还算清醒,太子喝着酒,不时地与锦延说笑两句,清水却是不住地拿眼去觑锦延身后的牡丹,觑一眼,便忙忙垂首喝一大口酒,待壮了胆子,便又觑上一觑。
牡丹跪坐在锦延身后,原本害怕锦延会发怒,但他看见她来,只微微怔了一怔,说了一句:“你来了。”便再没有与她说话。牡丹心中恍惚,想起这几个月为他憔悴,为他心伤,见他今日一身锦袍,丰神雅淡依然,不禁又爱又恨,心中翻滚煎熬不已。
三皇子冷眼看太子与锦延笑语晏晏,槽牙都咬得发酸。清水还在对着牡丹觑个不住。三皇子忽地笑道:“你看的这个美人还不算什么,他还藏着一个,比这个也不算差,却更活泼有趣。”随即将身边的一个美人推开,遥向锦延笑道,“听闻将军近日甚是宠爱一名姓莫的美人儿,不如今日唤出来与我们一见如何?”他口中说出“将军”这二字时,牙齿不禁又咬了一咬。
清水被瞧破了心事,本来面上红了一红,此时便借着酒劲,也眼巴巴地看向锦延。太子见清水神情,不觉好笑,遂也向锦延笑道:“二郎不妨唤出一见,若是觉得吃亏,日后我再赔你二十个绝色的。”
富贵人家的舞姬,互相转借赠送极为寻常,太子又向来与锦延亲厚,故而有此一说。
锦延饮下一杯酒,面上似笑非笑,向三皇子道:“三王爷消息倒灵通。”沉吟半响,遂便转身唤来长平,道,“唤阿宝出来。”
阿宝眼见众舞姬欢天喜地走了,不由得失望透顶,远远地听着花园中传来的丝竹管弦之音,叹了一回气,发了一回呆,正对着镜湖顾影自怜,忽见长平疾步找来,道:“叫我好找,将军唤你过去。”
阿宝又惊又喜,忙问:“可是叫我出去献舞?”
长平面有不忍,眼睛看向别处,道:“这……我也不甚清楚。”
阿宝不用人催,赶紧收拾装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花园之中。
锦延正坐在主位上,面上有淡淡笑意,见阿宝过来,随即向她招手,柔声唤道:“过来。”
阿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宝待一身鸡皮疙瘩消退后,才慢慢磨蹭到他身边。却见到他身旁跪坐着的牡丹,牡丹一身盛装,双眼盛满了怨毒不忿,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阿宝跪坐在锦延身畔,为锦延斟满一杯酒,也含笑问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锦延指指三皇子,道:“你且代我去为三王爷斟酒。”
阿宝笑答了一声“是”。怕锦延发觉自己满面喜色,忙忙垂首转身去了。
三皇子见阿宝过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问:“你可还记得我?”
阿宝在他身旁跪坐好,略打量了他一番,又想了想,猛地两手一拍,笑道:“你是三姨兄?!”
三皇子点头笑道:“正是。”
阿宝笑到:“原来你是三王爷。”便提壶斟酒,但又发觉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想起那日他也是捉着自己的双手嗅个不住,只觉得一阵恶寒,暗中抖了一抖。
清水满心期待,盼望能见着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儿,谁知一见,这个传说中的美人儿姿色倒也算得上美貌,只是鼻尖上却长着几粒雀斑。长着雀斑的美人儿却是不多见,心内觉得有趣,便对阿宝也是看了又看。
三皇子目光由阿宝的手上收回,啜了一口酒,笑道:“好久不见了。”
阿宝也垂首娇笑道:“是。”
三皇子又笑道:“上次委实不知道你要逃跑,否则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了。”
阿宝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唉,此事说来话长……奴家本姓莫,爹爹因他而死,虽然为他所宠爱,但心中始终耿耿于怀,因此才伺机逃跑,却不想因为三王爷你通风报信,结果还未出城门便又被捉住,倒吃了不少苦头。”
三皇子哂笑,放下酒杯,便要来拉阿宝的手,抬头却见锦延正似笑非笑地看向这里,只得强忍了,俯身向阿宝耳边道:“整日与杀父仇人耳鬓厮磨,倒难为了你……你既不喜那厮,不如跟了我如何?”
阿宝沉吟,半响问:“你说话当真?”
三皇子道:“比黄金还真。”见她似乎对自己也有几分意思的样子,便再也按捺不住,伸手便将阿宝的双手拉到自己腿上,上下摩挲个不住。
阿宝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要作呕,心道少不得要忍忍了。
阿宝正在左右为难,忽见锦延又对她招手道:“过来斟酒。”
阿宝只觉得如蒙大赦,又夹杂着有些许恼怒与失望,于是默默挣开三皇子的手,又躬身挪到锦延身旁。
牡丹却不知何时跪坐到了太子身旁。太子见惯了各种美人,见着牡丹也只觉得平常,牡丹却是刻意大声说笑,似是能伺候太子,心中无限欢喜。太子早看到牡丹看向锦延时的神色,觉得她有些可怜,便放下架子,笑问:“酒饮得多了,须得出去发散发散,姑娘可愿陪我到花园中转转?”
牡丹看看锦延,他满面含笑,向阿宝招手,竟是看也不看自己。
牡丹便伸手扶了太子,笑道:“荣幸之至。”
锦延笑睨阿宝:“刚才见你与他倒是相见甚欢的样子,我可有打搅了你们?”
阿宝面无表情:“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叫我过来?”
锦延笑笑:“哦?看来我真对你不住,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赔罪可好?”
阿宝呆傻片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迟疑道:“你长话短说。”
锦延俯身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且说从前江湖中有个大盗——”
他嘴里呼出的热气烫着她的耳朵,她忙伸手去抵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一些,口中嫌弃道:“你离得远些好好说。”
锦延却又俯身上前,向她耳语道:“我说的这些话,却不能被人听见。”
两人推搡间,阿宝面红耳赤,锦延嬉皮笑脸,这些举动叫旁人看来,竟是暧昧非常。
阿宝强忍着,听锦延在耳边继续道:“这个大盗手段了得,专门去朝中高官亦或一方首富的府里行窃。这一日,他潜入京城中一位富贵公子府中,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又熟门熟路找到书房中主人家通常存放宝贝的所在……那大盗在这个极为隐秘的所在翻找出许多精致上等的楠木盒,他心中狂喜不已,也来不及一一打开查看,一股脑地兜起来逃窜了。待那大盗逃窜至一个安全之所,便迫不及待地打开这些楠木盒——你猜,那大盗后来怎样了?”
阿宝顾不得他对着自己耳朵吹了半天热气,忙追问:“后来怎样了?”
锦延微微笑:“我知道你忙得很,你且去忙吧。”
阿宝急得去拉他的袖子,道:“我错了,我并不忙。”
锦延微眯双眼,俯身道:“打开楠木盒后,那大盗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吓得心寒胆战——”
阿宝急得头上冒烟:“到底是什么?”
锦延笑笑,又接着道:“那盒中摆放的竟是许多女子的纤纤玉手。那些玉手有的年月久远,已然干枯;有的还新鲜的很,看上去像是刚从某个女子身上砍下的一般。”
阿宝生生地打了个寒颤,将自己的双手使劲地往袖中缩了缩,轻声问:“再后来呢?”
锦延嗤笑了声,道:“再后来,那大盗恼怒不已,一趟功夫白费不说,还受了一惊,险些儿吓死,一怒之下,又原路返回,将那些盒子偷偷丢回富贵公子的府中,那许多女子的玉手七零八散地丢了一地。也正是从那次开始,那富贵公子的嗜好便被许多人所知晓——原来那富贵公子爱貌美女子,但更爱的却是美貌女子的玉手,一朝对那女子腻烦了,便会砍下那女子的双手赏玩——”
阿宝脸白手颤:“被他砍下双手的女子定然也活不成了,那富贵公子草芥人命,难道没有人去官府告他么?”
锦延嗤嗤笑了几声,道:“耽误了你许久,你的老熟人大约等急了,你快些过去吧。”
那边三皇子果然独自喝着闷酒,不时转头看向这里。
阿宝身上冷汗阵阵,喃喃问:“你为何要说与我听?你为何要说与我听?”
锦延方冷笑道:“若你是不情不愿,我大约就会任你施展手段,再顺手推舟将你送与某人,你若命好,说不定便可逃脱亦或成为某人的爱妾。坏就坏在你过来时竟是迫不及待,见到你的老熟人时又是满面喜色,你既然这么想急切离开这里……那么,我便很想看看你再去勾引他时时什么神情了。你且放心,若是他开口向我讨人,我虽不舍,但定会成全你们。”
阿宝心内骂了一声娘,猛地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踅身返回,对着他一字一顿:“周锦延,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