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华这几日打探到将军府内正在为新夫人收拾新居,不日将迎接二夫人进府。柔华震惊非常,在自家恨恨哭了两日,打了几个看不顺眼的仆从婢女,第三日一大早便气势汹汹地杀到将军府。
柔安亲自将柔华迎至花厅内,又双手将茶奉上。柔华已有几年未与柔安说过话,柔安甚少回娘家,即便回去,柔华也总是故意避而不见。今日见她虽身为诰命夫人,却是柔柔弱弱一如从前,待自己之殷勤,也同数年前寄居于陆府时一般无二,只是见她身边的一群人个个如临大敌、虎视眈眈的样子,柔华不由失笑,道:“一向未见着你。又听闻你家近日将有喜事,故而特特来恭喜姐姐。”
言罢,便佩服自己当真是好涵养,还能与柔安心平气和说出这样一番平和的话来。
柔安面色平静,笑道:“多谢妹妹,妹妹消息当真灵通。”
柔华心略刺了一刺,又诧异她竟然未变脸色,还能笑出来。若是从前,她听到这样的话,或者受了人家言语欺负,便哆嗦着嘴唇,欲哭不敢哭,话也说不出来,让人瞧着愈发得想欺负她。
柔安奶娘原本病着,听闻柔华要来,怕她家小姐吃亏,因此强撑着跟在她家小姐身后,眼见小姐低眉顺眼,恭顺如初,只道她是从前寄居于陆府时的积习难改,见着陆家人便觉得从心里畏惧,不由得愤愤不已。
柔华手里把玩一只茶盏,也笑道:“姐姐当真好气量,姐夫要娶新人,听闻姐姐竟亲自为那新人收拾新居。我想着,天下女子都应以姐姐为范,若都能如姐姐一般,何愁得不到夫君的欢心。”
柔安奶娘此时便忙上前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我们姑爷前儿来与我们小姐商量,说将来虽要迎新人上门,但总是敬重我们小姐,任他是谁,也撼动不了我们小姐一分。若是旁人,有这等家产与本事,别说是一个,便是娶十个,谁又敢多说一个字?哎呦,连我这个老婆子听了也觉得,啧啧啧,我们姑爷当真是——”
“够了。”柔安郝然,忙蹙眉止住奶娘,挥手叫一屋子的人都退下,方向柔安道,“她年纪大了,说话愈发没有遮拦,倒叫妹妹见笑了。”
柔华点头道:“姐夫他当年不管不顾,不惜违抗姨夫之命迎娶了姐姐,我只当他心中定是爱你之极。原来,他对姐姐,也只不过是‘敬重’。当真令人好笑。”言罢,哈哈长笑,慢慢从眼角笑出两行清泪。
柔安并不以为忤,只感慨道:“当年,我本是连妹妹身边婢女都不如的人……能嫁给他,我心中着实暗暗得意了许久。只是,我既无才貌,也无出身家世可言,再如何得意,却并未忘形到以为自己当真能配得上他。我与他成亲不久,便晓得他心中另有他人……此番他能遇着真正心爱之人,我心中委实为他高兴。”
柔华震惊,呆呆道:“这次即将要进门的人才是他真正的心上人么?你为何要松一口气?你不是该伤心失望才对么?”
柔安柔声笑道:“妹妹定要以为我是言不由衷了……妹妹是刚烈如火的性子,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定然也要那个人同样喜欢自己。可是我则不是,我听说一个人的福份是注定的,我现已是诰命夫人,将军府的主母,我怕再要强求,上天会将我已有的又都要收回去,因此,我不能也不敢奢望太多。我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知道他平安喜乐,如此便足够了。”
柔华犹觉不甘,愤然道:“你明明因他而失子……明明是因为他……”
柔安面色变了变,静默一瞬,道:“妹妹莫要再说了!世人只道他未到而立之年便封侯拜相,却不知他追随皇上从东海一路杀至京城,个中有多少凶险,更有几次差些儿丢了性命。彼时战乱,一路上颠簸流离,我又日夜担心他的安危……我原说过我福分薄,身子弱,这却怪不得他——”
柔华从将军府出来后,只觉得一颗心茫茫然。她身边跟着的人怕被迁怒,便加倍小心伺候。柔华坐进马车,沉思许久,只觉得心中寂寥挥之不去,便问新来的车夫小毛儿:“可知道有什么热闹的去处?”
车夫小毛儿甚是机灵,忙答道:“郡主常去的酒馆茶楼离这里不远,可要去逛逛?”
柔华静默半响,道:“也可。”
柔华常去的茶楼名为名为品茗轩,平日里这个时辰并无多少茶客。今日却是三三两两坐满了人。
柔华一行人被迎至二楼雅座,随口打听了一下,原来众人都在议论城中轰动一时的满春院的老鸨氏逼良为娼一案。
柔华蹙眉道:“满城中人都晓得此案,我怎么竟没听说过?”
她身边的婢女忙笑道:“这几日郡主一直闷在府里头,咱们几个也未曾出来过,故而不晓得。咱们的车夫小毛儿是个万事通,不妨问问他。”
小毛儿被柔华召至二楼雅座,欢喜得声音都变了腔,笑嘻嘻地道:“眼下这个时辰,只怕已经行刑完毕,咱们却赶不上去看热闹了。即便赶得上,郡主是金枝玉叶,去那种腌臜地方,只怕要受着惊吓。”
柔华哼笑道:“你当我从东海到京城这一路上看到的还少么?你少废话,细细道来便是。”
小毛儿忙笑道:“若论起来,今年以来不知多少人被砍头,京城中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朱氏一案因关系着青楼女子,着实有几分香艳;案情又一波三折,又有几分离奇,因此轰动非常。小的父亲日日出去打听,因此小的也知道几分。便是今日早上,小的父亲天不亮就搬了个小板凳去刑场等候了——”
众人便一齐笑了起来,小毛儿越发得意,像说书人一般手舞足蹈,道:“说是那满春院的老鸨朱氏平日为人最是毒辣,满春院上上下下莫不畏她如虎。前不久,满春院新来了一个名为倩倩的如花似玉的俊俏姑娘,老鸨朱氏自是对她宠爱有加。有一日,那倩倩接客时向客人哭诉,说自己是原本是城外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日进城游玩时,被人下了药迷住了。待醒来后,便发觉自己不知为何已身在青楼,朱氏逼她接客,每日打骂不休,若不接客,便不给饭吃。倩倩姑娘为了活命,只得屈从于朱氏。”
“可巧她那日客人是大理寺的一个什么大人,听闻大吃一惊,便派人调查。一查下来,便查出朱氏手里不知有多少人命——获罪人家的女眷也就罢了,死了也就死了,反正也无人出头。谁料那朱氏胆大滔天,丧尽天良,竟敢拐卖良家女子。”
“话说经查验后,那倩倩小姐一身都是被毒打的伤痕;这且不算,又有龟公出来作证说朱氏见了美貌女子,便要想法设法拐到满春院,不听话便打死。倩倩小姐的父亲也赌咒发誓,说便是散尽家财,也要让那朱氏伏法。总之人证物证俱在,因罪大恶极,便被判了个斩立决。”
“可那朱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咬定倩倩姑娘当初本是以极贱的价钱自卖自身,称作要卖身葬父,是她自己找上满春院的。朱氏死到临头还狡辩不休,称自己比窦娥还要冤,但官差却在她的屋子中抄出银两数万,一个老鸨,不知是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方才敛了这许多家财,她还有脸喊冤,小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唯有柔华不屑,哼笑了一声,原本不欲多说,见众人纷纷为那倩倩姑娘今后如何活下去而担忧痛心不已。便忍不住道:“这是有人想要那朱氏死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小毛儿便笑道:“那朱氏害人性命,官府自然要判她个死罪。郡主可是此意?”
柔华摇头:“非也。朱氏纵然作恶多端,此番只怕是真被冤枉了。”
小毛儿吓了一跳,忙问:“郡主此话怎讲?”
柔华道:“今年获罪官员不计其数,获了重罪的人家的女眷均被发卖青楼楚馆。这些地方眼下都人满为患,即便那倩倩姑娘俊俏如天仙,朱氏也断不会为了她而不惜犯下逼良为娼这一重罪。此其一;其二,即便倩倩姑娘一时屈从,难保日后向他人吐露真相。而我朝不禁官员出入青楼,每日里出入青楼的王侯子孙、大小官员不知有多少,那朱氏再糊涂也不会作茧自缚,为了那区区银两,便断送自己性命。”
小毛儿及婢女们直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无法言语。
柔华道:“设下此计的人必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此事横竖与咱们无关,你们听过算数,不要出去胡言乱语,以免惹祸上身。”
小毛儿及婢女们便纷纷打了个寒颤。
柔华便百无聊赖道:“你们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小毛儿应了一声,却又不退下,觑着柔华脸色问道:“小的却不明白,设下此计的人能找来倩倩这等美貌姑娘,又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来陷害朱氏,却又所为何来?既有这些工夫与银子,不如找个会些拳脚功夫的人,在那风高月黑之时将朱氏一刀杀了岂不省心?那朱氏身为青楼老鸨,最是轻贱,即便死了,只怕也无人在意。”
柔华歪头想想,反问道:“若你与人有仇……譬如说是你父母被你仇人杀了,那么你是愿意不声不响将你仇人一刀送上西天,还是愿意让他满门家财尽数被抄,且让他在刑场上当着万民之面被砍头?”
众人便齐齐点头做恍然状,齐声道:“自然是后者解恨。”
便又有一个快嘴婢女问道:“既然郡主都能发觉这案子的可疑之处,为何那审案的大人们却发觉不了呢?”
柔华啜一口茶,拿眼瞄了那婢女一眼,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哼了一声道:“‘连本郡主都能发觉’?本郡主发觉这些让你很是惊奇么?怎么!在你眼里我是混吃等死、绣花枕头一般的人么?”
那婢女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却被柔华的话吓了个呆若木鸡,浑身抖个不住,余下众人知道柔华今日本就心绪不佳,哪里还敢多说话?因此纷纷垂首噤声。
阿娇与锦延坐在马车里,走了许久都未到将军府,却被拉到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停下。阿娇探头往车窗外觑了觑,回过身来便哭着往锦延身上扑打:“我不要看她!我不要看她!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锦延将她双手攥住,又将她身子紧紧揽住,道:“莫怕,莫怕。”
阿娇伏靠在他怀里片刻,心中渐渐安定,遂起身,挣出一只手来,将车窗打开,静静往外看。马车停靠之处已有些偏远,只能远远看见刑场之上跪着几个人。当中有一个身形瘦小,披头散发,囚服上血迹斑斑,口中兀自不停呼叫:“冤枉啊!冤枉啊!”声音听不出男女,犹如困兽,直教人身冒寒气。
侩子手提刀已站到犯人身后,刑场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方才还吵嚷不休,现下却鸦雀无声,一些胆小的人纷纷用手遮住了双眼,原本站在靠前的地方,几乎要挤到刑场之内的人此时也纷纷往后退。
侩子手手起刀落,四周人群齐声惊呼。
阿娇在马车内露出微微笑容,心内一片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