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原来是小慧偷听了两人的话,因家里成日里没人正眼看她,如今听了这个秘密,便急欲告密献媚,家里只有富贵不太打骂她,便向富贵说了。其后想想还是向富贵他娘告密合算,今后说不定可少挨些打骂,便又跑去街坊家向朱舅父两口子说了。两口子果然也顾不上吃酒,忙忙便急急返家。刚到家,便听他两个在屋里扭打,及至朱舅父踢开房门时,阿宝也并未吃大亏,只是刚刚被富贵摸了几把,脸也被啃到几口,觉得恶心,暗中作呕了几口。此时桑果也回来了,见两人的情形,也不说话,伸手就去抓富贵的脸,富贵一个躲闪不及,顿时脸上现出四道血印,他也不还手,只捂着脸向他爹娘道:“我也要退亲,我要娶表妹做老婆。”
阿宝拎了包裹,挽了桑果的手就要往外走。果不其然,朱舅母上来拉住她,道:“好外甥女儿,你往哪里去?”
阿宝反问她:“我往哪里去,却与你何干?”
朱舅母伸手抓了她的衣襟不松,陪笑道:“你生谁的气,跟我与你舅舅说就是了,何至于要出走?你如今离了我家,还能往哪里去?”
阿宝冷笑:“这也无需你老人家操心。”
朱舅母见她是铁了心要走的神情,不由得心里发急,自阿宝来了以后,虽说担了些风险,但赚来的银子却比她两口子一辈子见过的还要多。若是能留了阿宝在家里,将来设法找到她大姐阿珠,阿珠必定要承这个情,不必想也知道,必定能有不少银子进账。便是城中赵家,若能时常往来,好处也不会少。更何况,若阿宝不在了,她娘俩便没有理由再往赵家去走动。是以朱舅母紧紧攥着阿宝衣襟不放手,口中喝骂她男人与儿子:“你两个可是死人?不能上来拦住她么?”又回头劝阿宝,“我晓得你是一时生气,待好好歇歇,消了气,我再叫你表兄与你好好赔罪。”
那边厢,朱舅父与富贵两个便畏畏缩缩要上来拉扯阿宝的包裹,阿宝心中厌烦至极,用力一推,朱舅母便摔了一个屁股墩,顿时恼羞成怒,也知道大约是留不住她了,冷哼一声道:“你父母如今不在了,舅父舅母就管得你。你个小狐狸精,来我家不过一两个月,就把我家搅合得不像样,因着你,我儿子要悔亲,女儿不愿嫁。你不给我个说法,岂能让你这样拍拍屁股就走?”
阿宝亦哼了一声道:“我懒怠与你争吵,你还是废话少说,早点让我走。逼急了,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我去官府自首,我是逃犯,你也要治个包庇收容逃犯的罪,只怕到时杀你的头还是轻的。”
朱舅父父子两个闻言,齐齐缩回手,倒似被阿宝的包裹烫着了似的。朱舅母嘴张了张,到底没敢再说一句话。阿宝与桑果扬长而去。
离了朱家,阿宝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天高地阔,又有一份心不知终将飘向何处的茫茫然。两人都是粗布衣裳,再用包头布包了头,倒与那路上村妇无异。桑果雀跃道:“我已打听过了,一路东南,大约走个十天半月就能到山东了。”
阿宝一路将桑果领到了人市。
桑果满面惊恐,眼含泪花,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方控诉道:“小姐,你好狠的心,你竟然要卖掉我!?”
阿宝失笑道:“不是卖你。”
桑果一下子放了心,转身去路边寻了两个草棒回来,递给阿宝一根,阿宝拿眼睛问她。
善解人意、聪明伶俐的桑果道:“我们如今是没钱来买奴仆的,你既然不是卖我,那就是要自卖自身了。你头上不插根草棒,别人怎么知道你要卖身呢?”说着就要动手来给阿宝头上插草棒。
阿宝翻了个白眼,道:“我就不能来打听消息么?”
阿宝瞅了半天,派桑果去捉住了一个唾沫乱飞的牙人打听消息,那牙人对桑果打量一番,问道:“小娘子与那莫家有何关系?为何要打听莫家人?”
桑果忙道:“莫家看门的老张是我表叔的姐夫,我们初来此地,听闻此案,吓了一大跳……”
管家道:“因严案获罪的那几家的奴仆们价钱合宜,早就卖光了。”又嘿嘿一笑,半遮着嘴道,“不光是奴仆,听闻那些小姐夫人们在青楼里生意也都是极好的。”
桑果心沉了一沉,问道:“那莫家的小姐想必也被发卖到青楼了吧。”
牙人道:“可不是。”
桑果一手按住扑通扑通乱跳的胸口,忙问:“不知那莫家小姐被发卖到哪一家?”
牙人道:“这个我也不甚知道,无非是鸳鸯楼、莺燕阁那几家。”
桑果忙问:“这几家青楼怎么走?”
牙人便上下将她打量一番,还未说话,桑果先自心虚了,“呃——”地一声打了个嗝,摆手道:“我并不认得那莫家小姐,我与那莫家小姐也并无关系,我——呃——”
正急的冒虚汗,不知阿宝何时从身后冒出来,伸手将那牙人的袖子拽在手中,问:“请问那鸳鸯楼是否短缺杂工粗使?”
牙人两手一拍,道:“嘿,你可找对人了,我干的可不就是这个营生!鸳鸯楼里管灶房的大厨子也是常与我打交道的,我倒可以去给你问问看。”又问,“灶房里的活计,你两个能做些什么?”
阿宝道:“精通烧火。”
桑果道:“样样精通。”
第二日,阿宝与桑果,一个做了鸳鸯楼的烧火工,一个做了洗碗洗菜的杂工。两人都是每月五钱银子,外加包吃包住。
桑果抱怨道:“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阿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桑果道:“总有一日,我的小命要断送在你手里。”
阿宝想了想,便安慰道,“我先打探到娇姐姐的消息,再设法为她赎身。今后我们三人便远离京城,一起过活吧。”
鸳鸯楼名冠京城,被戏称为京城四大青楼之首。又因为本朝不禁官员出入青楼,因此,每日里便有许多大小官员及王侯子孙出入。
阿宝一灶火烧得胜任万分,管灶房的王大厨便对她极为照顾,他对灶房里一堆干活的人动辄喝骂,却惟独对她温言细语,又常常趁无人时,从袖子里摸出些细巧点心送她,使得阿宝一见王大厨的油乎乎的胖脸,便觉得心中温暖。
如此烧了许多日的火,阿宝得闲便搬个小板凳,抓一把瓜子,坐在灶房门口偷眼看鸳鸯楼里进进出出的人。然而,经过灶房门口的,不是洒扫的老张,便是买菜的老黄,偶有伺候姑娘们的婢女到灶房来,却是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们这些烧火洗碗的杂工。阿宝不由心中渐渐焦急起来,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去打听,有几次试探着问王大厨青楼里姑娘们的情形,王大厨却一改往常的和颜悦色,将牛眼一瞪,道:“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打听这些事体做什么?免得污了耳朵!”阿宝便吓得不敢再问。
桑果每日里也姐姐长,姐姐短地恭维出入灶房的婢女,拐弯抹角地打探下来,她们伺候的姑娘里,竟没有姓莫与姓严的。再问有无获罪被发卖来的姑娘,那些婢女便嗤笑道:“鸳鸯楼里的姑娘一律姓李。再者,这些年,青楼里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获罪发卖来的。不止接客的姑娘们,便是伺候的下人也有从前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呢。”
阿宝想大约是因为躲在灶房里,终日能见着的都是些下人,若能到姑娘们常出入的地方转转,阿娇在与不在,便能一目了然了,只是苦于烧火洗碗等杂工没有机会去姑娘们待客的地方露面。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鸳鸯楼似乎来了一个了不得的贵客,鸳鸯姐姐身边的吴嬷嬷亲自来灶房,要王大厨务必要打起精神,用心烧几个拿手的清淡小菜送去牡丹楼,说若是贵人满意,鸳鸯姐姐自会封赏,一时间,灶房里的众人无不喜笑颜开。
听闻鸳鸯姐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早些年也曾做了几年花魁,因颇有几分手段,时日不久,便存了许多银钱,却又不愿赎身嫁人,便做了这鸳鸯楼的妈妈,将鸳鸯楼经营得风生水起,名冠京城。如今芳龄已然三十有六,却又嫌人喊妈妈显得太老,鸳鸯楼里上上下下一众人等便都换她为“姐姐”。
今日生意出奇的好,偏传菜的婆子一个死了老婆婆,家里办丧事;一个吃坏了肚子,在家里养病。一时传菜的人手短缺,各房里的婢女不停地跑来催促。阿宝自告奋勇去传菜,被王大厨瞪了几眼,不许。先派了管洒扫的杂工去传菜,不一会儿工夫,就打了几个碗儿碟儿。
阿宝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给旁边的桑果使了个颜色,桑果便上前道:“外头姑娘们都在催呢。说再不上菜便要来砸了灶房。”
阿宝也附和:“打碎了碗盘是小事,菜再重做倒要费好些工夫,如此只怕还要惊动了贵人……”
王大厨道:“罢罢罢,你们两个也去吧,只是千万要小心,外头常有些都有吃醉酒的臭男人晃荡,见着个有些儿姿色的还要拉拉扯扯。你送完菜便早早回来。”
阿宝忙将刘海放下,遮了大半眼睛。那边桑果也从身上摸出了水粉胭脂,往脸上扑了好些。
桑果传了好几趟的菜,没有被人认出,也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倒是换回一句:“灶房哪里找来的小妖精?这等货色也好出来抛头露面,嗤。”
又有个秃顶麻脸的老嫖客,赏了她几文钱,又对身边依偎着的女子道:“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待桑果上了菜,转身退出时,又笑叹了一句“可怜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