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朱佑窘得面红耳赤,手臂力道骤然加大,将刘秀直接给拉了个趔趄。“她,她都道歉了,她都给你跪下了……”
“又不是我要她跪下的,你急什么?”刘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勉强稳住身形,回过头冲着朱佑抢白道:“她这种鲁莽性子,若是不肯改一改,我即便一百条妙计又能如何?还不是都得被她给弄砸掉,还白白搭上大伙的性命?”
“这?”朱佑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好松开刘秀的胳膊,红着脸走向马三娘,低声劝说:“三,那,那个三姐,你……”
“苍天在上,我马三娘发誓。从现在起,刘三公子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有违抗……”马三娘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索性把心一横,抢在朱佑说出更多让自己下不了台的话之前,竖起右手。
“发誓倒不必了。”刘秀微微一笑,低声打断,“你去给我倒一碗水来。折腾了这么半天,我还真是渴了!”
“你……”没想到刘秀真的拿自己当丫鬟使唤,马三娘被气得杏眼圆睁。然而扭头看到倒在刘秀创伤昏迷不醒的大哥马武,顿时肚子里的怒气全都消失不见。站起身,咬着银牙走向墙角的水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清水,然后尽量装出一幅逆来顺受的小丫鬟模样,缓缓走到刘秀面前,缓缓将清水捧到眉心处,“公子,请喝水!”
“你真的肯听按我说的去做?无论让你去做什么?甚至做牛做马也没问题?”刘秀却不肯接她的水碗,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歪着头询问。
银牙咬在粉红色的嘴唇上,痛彻心扉。肚子里刚刚腾起的怒火再度变冷,化作一声低低的回应,“嗯!”
“你不会暂且低头,等我救了你们兄妹之后,再秋后算账么?”刘秀依旧不依不饶,继续歪着头,目光里头充满了玩味。
马三娘肚子想的正是脱险之后,先将眼前这个可恨的臭小子大卸八块。听了刘秀的话,顿时心里一紧,手臂微微晃动,差点把水全溅在自家身上。好在她平素练武练得刻苦,对肌肉的控制力远超常人。抢在水洒出前的瞬间,迅速将水碗重新端稳了,然后低下头,怯怯地说道:“你对我们兄妹有救命之恩,我报答还报答不过来呢,怎么可能刀剑相向。你若是不放心,这样好了,我可以再对天发一个誓,如果……”
“行了,每年发誓的人成千上万,也没见老天爷劈死过几个?”刘秀笑了笑,上前接过水碗。“刚才不是我要逼你,而是此刻情况紧急,不能让你再由着性子胡来。好了,这碗水,算是刘某向你赔罪!”
说着话,猛然把手腕一翻,整碗的清水,全都倒在了自家头顶上!
“啊——”整个过程的变化实在太快,众人猝不及防,齐齐低声惊呼。而刘秀自己,却冲着目瞪口呆的马三娘微微一笑,低声道:“想救你哥哥,主要还是得依仗你。我觉得,如果没有马武的拖累,你一个人,带着追兵四处溜圈子,再顺手去县衙附近放上一把火,问题还不大吧?!”
“这?”马三娘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愣了半晌,才蹲了下身,低声道:“当然没问题,接下来需要三娘如何做,请恩公尽管吩咐。”
恨归恨,但眼前这个半大小子,自打她入门以来,说话做事都从没按过常理。令她再愤怒之余,心里未免就真的涌起了许多期盼。期盼对方真的能拿出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妙计,助自己和哥哥逃出生天。
见她已经彻底服了软,刘秀也不为已甚,点点头,立刻开始给大伙布置任务,“时间紧迫,我说大概,严光,你来补充具体行动细节。朱佑,邓奉,你们两个一人去走廊里盯着,一个去窗口继续大声读书,同时监视外边的动静。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这家客栈的情况不对,带着人来营救那群兵痞!”
还甭说,他年纪虽然小,却真的有几分大将风度。很快,就根据大家伙的特长,将在场所有人都调动了起来。
”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郎朗的读书声又起,在这漫长而又混乱的夜晚里,令人听了之后,心里有一种无法陈述的安宁。
然而,今夜注定不是一个宁静之夜。读书声重新响起不多时,大门口,就传来了一阵人喊马嘶。县宰岑彭,带着县丞阴宣,县尉任光以及捕头阎奉、李秩,以及数百全副武装的郡兵,举着钢刀长矛和角弓,浩浩荡荡杀到了近前。
“李妙!”早就接到手下人密报的阴宣揣着明白装糊涂,竖起眼睛,对着院子中央吃酒的几个人厉声喝问,“你就这样捉拿要犯的。若是放走了马武,今晚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小人冤枉!”屯长李妙立刻滚下胡凳,手脚并用快速爬向阴宣和岑彭,“县宰大人,县丞大人,小的真是冤枉。小的跟他们几个素不相识,却被他们……”
“故济阳令长子,舂陵刘演,见过县宰,见过几位大人!”刘秀的哥哥刘演对李妙借机逃走的行为视而不见,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向岑彭等人抱拳。
“颍川都尉之子冯异,见过诸位大人!”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不好善了,方脸酒客冯异,手按剑柄走上前,与刘演并肩而立。
“巨鹿县丞之子刘植,见过诸位大人!”刘植依旧是一幅满不在乎模样,抓起血迹未干的佩剑,笑着向门口剑拔弩张的众人拱手。
“山谷连率之子张峻……”
“荆州郡丞之侄许俞……”
“宛城屈杨……”
先前与刘演并肩作战的几个豪侠们,纷纷走上前,在院子内站做笔直的一排。虽然人数还不如岑彭身后的兵马一个零头,但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势,却堪堪与对方平分秋色。
“尔等,尔等既然都是官宦之后,为何要阻碍郡兵捉拿盗匪?”县丞阴宣心里接连打了好几个突,说话的语气立刻软了下去。“还不速速退在一边,县宰大人和本官可以看在尔等年青气盛份上,既往不咎!”
“不敢,若是郡兵只是过来捉拿盗匪,我等出手相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阻拦!”话音落下,刘演却不退反进。向前跨了半步,手指四周,大声回应,“可县丞大人请看,郡兵们手里拿的都是什么东西?这四下里,到处冒起的火头,又因为那般?”
“按大新律例,若有盗匪入室打劫,良家子可仗剑斩之,有功无罪!”冯异也轻轻上前半步,不卑不亢地拱手。
“我等不敢与官府做对,但助官府擒贼安民,却是各自的本分。还请县丞大人明察!”刘植快速站在了刘演的另外一侧,慢吞吞地开口。
他和冯异两个,都是在职官吏的后人,平素没少听家中长辈谈论司法方面的琐事。耳濡目染,就知道该如何自我保护。因此几句话说出来,非但将“阻碍郡兵捉拿盗匪”的罪名尽数摆脱,并且直接拿着真凭实据倒逼了对方一记,对方的气焰顿时又矮掉了一大半儿。
“李妙,你个蠢货,你就这样带兵的?”县丞阴宣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好将气撒在自家爪牙身上。横着走开数步,拎起屯长李妙的衣服领子,咬牙切齿地质问。
“大,大人……”屯长李妙从地上抬起头,带着满脸鼻涕眼泪,低声控诉,“他,他们几个刚才……”
“给我退到一边去!”县尉任光,却远比阴宣有担当。走上前,狠狠踹了李妙一脚,大声呵斥,“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你还嫌丢人不够么?”
“这,这……,是,大人!”屯长李妙被训得面红耳赤,赶紧连滚带爬闪到了一边。三角形的小眼睛里,写满了无奈与委屈。
县尉任光,却顾不上考虑他一个小小的屯长,到底委屈不委屈。转过身,再度来到刘演、冯异,和一众豪侠们的对面,和颜悦色地补充,“郡兵都是临时招募而来,里边出几个害群之马也在所难免。尔等没有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赶紧收拾一下,各自去安歇吧!时候不早了,本官回去后,自然会按照律例处置他们,给大伙一个交代。”
“是啊,尔等散去歇了吧!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县丞阴宣赶紧顺势下台,红着脸,轻轻摆手。
对面的几个年青后生都是在职或者致仕的官宦子弟,双方从血脉上就自然生出几分亲切,没有必要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较真儿。况且即便较起真儿来,郡兵这边也讨不到任何好处。几位年青后辈顶多是被罚些铜,然后由各自的长辈领回家去申斥。而棘阳县这边,恐怕就得有人出来承担郡兵杀良冒功的罪责。
“多谢诸位大人宽宏,我等告退。绑在柱子上的,都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也请诸位大人押回去酌情处置!”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棘阳县的县丞和县尉都主动做出退让了,刘演和冯异几个,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相继拱了拱手,笑着送上一份厚礼。
“啊,真的有地痞流氓趁火打劫?”县丞阴宣立刻心领神会,挥挥手,就命令身后的弟兄们,去廊柱上解那几个受伤的地痞,同时收拢他们各自脚下的赃物。等会儿回到县衙,赃物照例要“充公”,而地痞流氓们,也可以算作马子张的爪牙,把脑袋砍下用泥巴一糊,交上去后,还能另外多换回一份功劳。
他和任光两个人的想法很稳当,对面刘演等人也很“上道”,眼看着,一场冲突就要化解于无形。然而,就在此时,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县令岑彭,却忽然开了口,“且慢,任光,你去问问李妙,刚才他到底搜没搜这间客栈!”
“是!”县宰有令,任光不敢不应。拱了下手,快步追到躲进阴影里的屯长李妙面前,沉声问道:“县令问你,到底搜没搜完这家客栈。你如实回答,切莫自误!”
“没,没有,大人,小的还没来得及上楼,就,就被他们,被他们给打翻在地了。小的……”屯长李妙立刻如见到猎物的青蛙般,瞬间蹦起三尺多高,扯开嗓子,大声控诉。
他原本以为,县宰岑彭听了自己的话之后,会替自己申冤报仇。却不料后者只是扭过头,狠狠横了他一眼,随即,就将目光再度转向了罪魁祸首刘演,“刘公子,本官要搜查这间客栈,你是否还要阻拦?”
“不敢,还请大人约束手下,不要借机残民自肥!”刘演被岑彭话语里的杀气,逼得双眉一簇。随即,摇摇头,笑着让开了道路。
冯异等人,也没心思跟官兵开战。各自撇了撇嘴,分头散开。原本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客栈正门口,顿时畅通无阻。县令岑彭板着脸轻轻挥了下手,带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郡兵长驱直入。转眼间,就将一层搅了个鸡飞狗跳,随即,又一群饿狼般扑上了二楼,挨个房间自己翻检,根本不管里边住的是男是女。
客栈里的旅人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又被吓得捂嘴而泣。那县宰岑彭,脸上却没有半点儿怜悯之色,继续带着几个亲信,一间屋子挨着一间屋子翻检过去,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几位兄弟勿怪,我家大人做事一向如此认真!”县尉任光做事圆滑,见刘演等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悄悄向大伙递起了小话。
不像天子门生岑彭,他出身于地方望族。对刘演刘伯升的名头早有耳闻。也知道,自古官府都是同气连枝,某些势力不会因为路途太远就够不到棘阳这穷乡僻壤。所以内心深处,非常不愿意跟眼前这位小孟尝发生什么冲突。更不愿意,把冯异、刘植等官宦之后,全都一并给得罪干净。
正寒暄间,忽然听楼上有人大声喝问,“血,你们几个娃娃,速速如实招供,这血迹是哪里来的?”
“鼻子,当然是鼻子里淌出来的。你们,你们没看见刘三鼻子撒着白葛,头上还被冷水泼的湿淋淋的么?”一个尖细的少年声音,紧跟着响起。虽然单薄,却不待半点儿示弱。
“坏了!”刘演和冯异两个吓得亡魂大冒,齐齐将手探向了腰间剑柄。
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他们两个可是亲眼看到刘秀脸上的血迹。当时被刘秀几句话给搪塞了过去,现在想起来,那些血迹,还有刘秀先前的读书声,分明是在向大伙暗示,有受伤的客人就藏在二楼,而他们,当时居然个个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就在这个危机关头,身后的天空猛地一亮,紧跟着,凄厉铜锣声和叫喊声,再度响彻棘阳县城。“走水啦,走水啦,县衙门走水啦!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快跟我去救火!”县令岑彭猛地回头,随即吓得脸色惨白,撒腿就跑。他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自由丧父,完全由母亲一个人拉扯长大。因此,这功夫即便天塌下来,也比不上母亲的安全重要,根本没心思去分辨少年们所言是真是伪。
“救火,快去救火!”县丞阴宣的宅邸,也紧挨着县衙。此刻哪有闲功夫再管马武去了什么地方,将手一挥,带着弟兄们跟在岑彭身后撒腿狂奔。
只有县尉任光,不像岑彭和阴宣等人那样方寸大乱。而是上上下下继续打量了刘演等人好几轮,直到把刘演看得手背上都冒起了青筋,才忽然松开了手中刀柄,冲着哥几个微微一笑,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