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才进入八月没几天儿,寒气就开始盛了起来。棘阳城西的官道旁,树叶被秋霜染得就像一团团跳动的火。每有秋风吹过,落叶便如同桃花般从半空中缤纷而降,洒得行人满头满脸,却急不得,恼不得,更不忍心挥手去拂。
官道尽头的城门口儿,今日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更有县宰岑彭,带着县丞阴宣,县尉任光以及捕头阎奉、李秩等若干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毕恭毕敬地等在了城外的接官亭前。
他们今天要接的,却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公卿绣衣,而是一队盔甲鲜明的武夫。共二十四人,个个胯下都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领军人物,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身高足足有九尺开外,古铜色的面孔上,生着一双牛铃铛大小的眼睛,顾盼之间,目光如电。
紧跟在领军者身后的,则是一名猿臂狼腰的少女。肤色略微有点儿重,眉毛和五官,却如象牙雕琢出来的一般清晰。目光明亮,却又不失灵动,隐隐还带着几分调皮。若不是腰间斜挂着一把三尺长的环首刀,绝对让人想不起她那个“勾魂貔貅”的绰号,而是更愿意将她当作一个邻家小妹,偷偷地带入少年人的梦乡。
“马子张,那个就是凤凰岭的铁面獬豸马武马子张!”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低低的交头接耳。疲惫的眼睛里,闪着不知道是钦佩还是羡慕的神彩。
“马三娘,勾魂貔貅马三娘,原来生得如此漂亮!”还有人踮起脚尖,目光痴痴地在狼腰少女身上反复流连。
马子张,马三娘,这对儿兄妹的名字,在棘水两岸可是家喻户晓。最近两年当中,不知道有多少贪官污吏的脑袋,掉在该兄妹手中。官兵入山去征剿,要么被兄妹两个领着在林子里头转圈圈,最后累得半死却一无所获。要么直接钻了兄妹两个布下的陷阱,被山贼们杀得屁滚尿流。就连宛城属正梁丘赐,都在他们手里吃了大亏,被打得抱鞍吐血而归,找名医调养了小半年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如今,马氏兄妹和凤凰岭的一众当家好汉们,终于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日子,决定下山接受招安了。对他们闻名已久的百姓们,当然要凑上前看个热闹。一则瞅瞅这马子张和马三娘兄妹俩,究竟长着几条胳膊,居然能做出如此多的大快人心之举。二来么,也算是跟传说中的英雄豪杰道个别,从此兄妹两个披上了官袍,想必跟平头百姓就是两路人了。大家伙儿再受了官吏的欺负,也就甭指望他们出来主持公道。
“哎,可惜,可惜了!”城门口儿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一个生着瓜子脸儿的半大小子,叹息着摇头。仿佛阅遍了世间沧桑一般,满脸欲说还休。
“猪油,你又在泛什么酸?”另外一个生者宽宽额头的少年挤上前,喊着半大小子的绰号奚落。“即便马家三娘不受朝廷招安,你舅舅也不会准许你娶一个山贼做婆娘。况且她至少比你大四、五岁。真的要娶回家里头,一天收拾你四顿,保准比你妗子还狠!”
“你懂个屁!”被唤作猪油的瓜子脸半大小子脸色微红,扭过头,振振有词地反击,“谁说我想娶她了?欣赏,这叫欣赏懂不懂?美人如花,你再喜欢看花,还能把漫山遍野的花全摘回家里头去?我方才只是可惜,从此山花移进了庭院,纵使朝夕灌溉不断,从此却不再复旧时颜色!唉,啧啧,啧啧!”
一边说,他一边摇头。言语做派,再加上那一身书生打扮,愈发令人觉得怪味扑鼻。登时,把另外两个刚刚找过来的少年熏得直皱眉,侧开身体,齐齐用手在鼻子前来回煽动,“酸,酸,真酸!行了猪油,你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谁不知道你打小时候的梦想就是给自己找个姐姐。”
“嗯,如此说来,差五岁也不算多。刚好每天管着你,供你吃,供你喝,帮你洗衣服鞋袜,再时不时拿刀鞘抽你屁股!”
“你,盐巴虎,你才想娶个姐姐呢!”绰号叫做“猪油”的少年被揭破了心事,顿时恼得面红耳赤,挥起拳头,朝着自家的同伴乱打。
“恼羞成怒,恼羞成怒!哈哈,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恼羞成怒了!”另外三个少年都没有他强壮,随便招架了几下,便哧溜一声钻进了人群。一边跑,还不忘记一边回过头来大笑着补充,“恼羞成怒,然后就想杀人灭口。朱佑,瞧你这点儿出息。亏你没资格出仕。若是让你做了朝廷的官儿,不到三天,衙门里就找不到活人了!”
“盐巴虎、刘三儿、灯下黑,你们仨有种别跑!”瓜子脸儿朱佑气得火冒三丈,手握拳头紧追不舍。转瞬间,就跟着三位同伴的身影冲进了棘阳县城内,将城门口正在上演的招安大戏,毫无留恋地抛在了身后。
少年人心思简单,体力也充足。追追打打,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城内的高升客栈门外。正对着街道的二楼窗口,有两个良家子打扮的青年正在举杯对酌。其中身穿白袍的一个听见楼下的嬉闹声,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喝斥:“刘秀、严光,邓载,你们几个不好好温书,准备把人丢到长安去么?”
“哎,哎!”跑在最前方的宽额头少年,连声答应着停住了脚步,“我们,我们刚温习了一段,然后去城门口去透了透气。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我们去看凤凰山好汉了,他们今天下山接受招安!”绰号是“盐巴虎”的少年,也停下来,擦着鼻子尖儿上的油汗,大声补充。
“是猪油拉着大伙去的,他想看看传说中的马三娘长什么样!”第三个跑过来少年肤色很深,绰号想必就是“灯下黑“把脸儿一扬,大声嫁祸。
话音未落,朱佑已经后边追到。听三位同伴居然敢在大人面前编排自己,愈发羞恼难耐。挥起拳头,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严光脊梁骨上便砸,“好你个盐巴虎,就知道拿我当幌子。先前是谁说,秋色更胜春光,错过便是辜负来着?”
“我是看你心痒难搔,才替你找了个借口!”白面孔少年严光迅速转身,一边招架一边倒退着双脚跨过客栈。“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猪油,你就别装了。刚才若不是刘三儿拉了你一把,你差一点儿就扑到勾魂貔貅的马蹄子下面了!”
“胡扯,你又不是我肚子的屎,怎么能看到我在想什么?”朱佑不肯认账,继续拎着拳头紧追不舍。
“汝不是严光,焉知严光不知道你的心思?”宽额头少年刘秀不肯让严光一个人吃亏,转过身,跟他双双“迎战”朱佑。
“别闹了,都回去读书。今天不把《诗经》里头的小雅卷背下来,全都不准吃晚饭!”二楼窗口,喝斥声又起,顿时令四个少年人都失去了继续打闹的心思,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各自回房间用功。
“这四个坏小子!”白袍青年将身体坐回,冲着身穿青色长衫的同伴笑着摇头,“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才多大,就知道跑出去看女人了!”
“看了也白看!”蓝杉青年仰起头笑了笑,不屑的撇嘴,“那马家三娘子,岂是寻常人能降服得了的?跟他哥哥马子张落草两个这半年多来,将前去征剿的将官不知道宰了多少个。谁要是把她娶回了家,万一两口子起了口角,呵呵……”
说着话,挥手为刀,在半空中虚劈。让周围的其他酒客忍不住齐齐缩头,脖颈后陡然生寒。
对自家同伴的高论,白袍青年却不敢苟同,摇摇头,笑着反驳:“夫妻之间,又怎么能真的动刀动枪?况且,那马三娘也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至少在这十里八乡的父老眼中,她跟他哥哥两个,恐怕比衙门里的官员还要良善一些。只是此番受了招安,却不知道岑县宰将如何安置她。”
“还能如何安置?怎么也不会让她留在衙门里头做一个女捕头!至于他的哥哥马武马子张,杀了那么多当地大族子侄,唉……”蓝杉青年摇摇头,对马三娘兄妹受招安后的前景,心里头分明是一万个不看好。
然而,此刻二楼酒客颇多,他又不想将话说得太明。沉吟了片刻,压低了声音感慨:“这岑君然,不愧是太学子弟。才做了县宰不到四个月,就能逼得马氏兄妹下山接受招安。”
白袍青年,同样不看好马氏兄妹的前途,也跟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也好,从此之后,新野、棘阳等地,也算落到个安生。”
“但愿那马子张能受到了朝廷羁绊吧,他那烈火般的性子……”
“他若是能受得了,当初就不会一怒之下,拔刀斩了带队催粮的前任县丞……”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宛若腊月里的白毛风,瞬间把寒气送进了人的心底。
“好端端的,吹哪门子画角?”白袍和蓝杉青年同时按剑而起,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举目朝号角声起处遥望。
目光所及处,只看见数以千计的百姓,正如同受惊的牛羊般,四散奔逃。而紧贴着城门内侧的院子里,则有大队大队的兵马跳了出来。举起明晃晃的环首刀,将城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刚刚进入城来的凤凰山贼,被杀了猝不及防。想要掉头冲出城外,哪里还来得及?一眨眼功夫,就被吞没在了一片凛冽的刀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