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亭道:“先母曾给孙儿定下门亲事。”
此言一出,屋里几人面色都不好。
傅景亭的生母薛瑶琴是死后才进的傅家门,众人都没见过真人。
如今听傅景亭说出这话,任老夫人和小任氏、四姑奶奶虽是吃惊,却也不疑有他。
那个姓薛的女子不是据马山上的土匪婆吗,说话做事不知礼法也是正常。
只是土匪婆子不懂事,傅家的事她却做不得主,这事终归还是要按照傅家的规矩办。
两个姑娘却是不知其中情由,脸上更是臊的慌。
原来君亦自有妇,那自己两人这般和逼亲何异。他傅景亭再好,自家也犯不着上赶着贴上去不是。
两个小姑娘脸皮薄,便有些受不了。再不管母亲姨母的吩咐,齐齐告辞出了屋。
任老太太也没有自己骂人,只是看着下面的三少目露鄙夷。
小任氏笑了笑道:“三少此言差矣,婚姻大事哪有母亲私下定下的。我看便是你爹也不晓得这事,更别说你祖母和祖父。尊长都没问过,这事便不能作数。”
四姑母也接了小任氏的话道:“的确,况且你母亲去的早。如今傅家已是不同以往,娶的低了只恐叫人笑话。”
傅景亭听了这两位长辈的话,心里默默对母亲说了句对不住。又期待舅舅舅母早些看到他那份信函,快点上门来说亲事。
二夫人早上起来,张嬷嬷和贴身丫头伺候她梳洗。夫人问道:“二爷昨晚歇在哪个屋里?”
照例,二爷在家时,是要和二夫人一起去请安的。
张嬷嬷是孟夫人的陪嫁丫头,年岁大了嫁出去。男人不中用,便又回来伺候夫人,做了个贴身嬷嬷。闻言便答道:“昨日七少爷一直拉着二爷不丢手,一路把二爷给拉到阮姨娘屋里去了。”
孟夫人料得是这么个结果,点了点头。
张嬷嬷晓得夫人的心思,又道:“五少爷看着他们走的,只是笑笑,没有上去阻拦。”
二夫人对哪个庶子都喜欢不起来,只是面子上大差不差。闻言暗道,五少这孩子还算是个知道进退的。
不一时,二爷的几个妾室都来请安。进门最久的王姨娘和生养了五少爷的吴姨娘先来,生得娇俏的周姨娘第二,新进门的封姨娘第三。孟夫人穿戴洗漱好,也不见七少爷的生母过来。
孟夫人虽还吃着茶,神色已经没有适才缓和。几个姨娘也是神色各异。
王姨娘是旧日伺候二爷的丫头爬了床,论资历她是最老的,可惜肚子不争气,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混了多年,成了老姨娘。如今也算死了心,跟着夫人后面再不敢有二心。
吴姨娘最是精明,瞧着软姨娘仗着自己生了七少爷就犯痴傻,心里冷笑不已。
周姨娘是个花娘出身,却是衙门里的老爷转手送给二爷的礼物。她人又生的美貌,便很是看不上其余众人。尤其对阮姨娘用孩子,栓着二爷的做法不屑。只是这法子虽不上台面,却着实有奇效。每每二爷都被小孩儿拽到他娘屋里,叫其余人恨得牙根痒痒,又没奈何。
封姨娘是二爷在外看上的孤女,柔柔弱弱一朵站在那里,连孟夫人都不愿意大声呵斥她。
见阮姨娘久候不至,夫人动怒。周姨娘对吴姨娘笑道:“姐姐也有好大个儿子,怎不学了阮姨娘,把二爷留在自己房里。”
吴姨娘恨阮姨娘无端把夫人的火气往自己身上引,嘴里回道:“五少爷是个这不成那也不成的,还好他晓得自家的短处。现在起便跟着二爷学做事,将来也好给大少爷做个得力的手下。阮姨娘说的那事,五少爷是想做也做不来。”
孟夫人不爱听她们说这些,示意叫她们住嘴。张嬷嬷便道:“五少爷虽是庶出,也是傅家的正经少爷。他的长短是非,岂是姨娘们可以拿来说道的。”
这话看上去说了吴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但因为话里对五少爷的维护,吴姨娘心里好受许多,两人齐齐向夫人谢了罪。这时大少爷、二少爷、五少爷都来给夫人请安,几位哥儿行礼已毕,阮姨娘才领着七少爷过来。
阮姨娘生的白嫩,一白遮百丑。她虽是生养过一个哥儿,可身子面皮并不显老。反而越发饱满莹润,就像是个熟的恰倒好处的大白桃。那份成熟女人的丰润和妩媚动人,便是后来的周姨娘、封姨娘也比不得。更不用说不比孟氏小几岁的王姨娘,和儿子已经一十六岁的吴姨娘。
阮姨娘进门来,等七少爷给二夫人请过安,才走上前娇滴滴地给夫人和几位少爷见礼。
大少爷不爱理她,傅二少因为她是庶弟的母亲,还算客气。五少不敢托大,也给她还了一礼。
孟夫人瞧着阮姨娘就蹙眉头,她对于二老爷如今已是不抱什么希望,任凭几个妾室谁有手段占着谁占着去。
可阮氏的作为越来越张狂,一个妾室,压着其他几个小的也就算了。还不把正房放在眼里,这事就有些出格。
本想当面斥责她几句,又碍着七少爷的脸面不好开口。
孟氏道:“怎地来的这样晚。”
阮氏答道:“二爷昨儿吃醉了酒,晚上睡得晚,今早这会还没起来……”
孟夫人心里不愉快,二爷平素在外不吃酒吗。一样是要大早晨起来,定是她昨晚不知节制,让二爷劳累倒了。
二爷怕是一时半会都过不来,她也不好再耽搁下去。
大夫人不住在这边宅子里,二夫人就是傅家的当家奶奶,早起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处理。挥挥手,叫这些人都走。
五少向夫人回禀,说要去姨娘那边等着二爷出门,也跟着几位姨娘离开。
大少爷和二少爷见人都走光了,便陪着母亲一起去祖母那边问安。
路上跟在母亲身后,哥俩闲话。二少道:“不用去祖父那边吗。”
大少爷笑道:“二弟你是离家久了,不晓得老爷子这些年不爱繁杂事。日常早晚,没有要事,都不许去那边打搅。”二少爷也是就此一问,两人又说起其他。孟氏在前面走着,也在和张嬷嬷细语。问这七月眼看就要过去,八月的节礼置办的怎么样了。张嬷嬷回道,除了往年给各州府县令道台,以及盐漕各处官府码头的打点,今年又添了两处开销。两位少爷的岳家那边,少不得要有些往来。走到老夫人院外,迎面遇见五夫人齐氏。孟夫人处事秉直公正,齐氏敬重她。她又是弟媳,因而退后一步,让孟氏走先。孟氏领了她的情,笑着招手叫五夫人一起走。齐氏辞让一回,两人才挽了胳膊一起进去院子。刚迈脚跨进院门,就听正房里传来“哗啦”摔杯子的声音。孟氏拉住齐氏住了脚,叫张嬷嬷赶紧快走几步,去里面打探情况。张嬷嬷小跑去和守在门外的丫头说话,转头又回到二夫人身边,看了看五夫人,小声道:“三少爷不知道如何惹恼了老夫人,人跪在地上。老夫人往他身上摔了个热茶盅,正气得要打发人去喊五爷过来呢。”孟夫人听了这话,也向齐氏求解。齐氏连连摇头,慌张道:“二嫂,我也不知详情。三少的事,你可得帮我。”六少爷和六小姐懂事,听说三哥惹得祖母动怒,生怕牵扯到母亲身上,都在一旁拉扯二夫人。孟夫人是当家夫人,既然当面遇到了这种事,确是没有不管的道理。好言安抚了五夫人几句,大伙便一起往正房走。果然这时一个小丫头匆忙从屋里跑出来,路过向众人行了一礼。便又几步跑出了院子,往五爷住的方向去了。身后大少爷和二少爷互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询问。大少爷心里疑惑更盛,三少傅景亭平时那么畏缩一人,几时也这样出头冒尖。二少仔细咂摸出些门道,莫不是和宋姑娘的事有关。若果真如此,三弟还真是大胆。众人心里好奇,便都加快脚步。小丫头打开门帘,进到里面。三少背脊挺直跪在地上,衣裳半湿,额头破了有血,身前是一地热茶和碎瓷渣子。看来任老夫人适才可没手软,更让人好奇三少说了什么,能把她老人家气成这样。一行人进门先给老夫人请安,二夫人走去问四姑奶奶和三夫人小任氏道:“这是怎么说的,三少爷便是有错,老夫人也不用发这么大脾气。”四姑奶奶小声道:“三少这次有些过了。”二夫人又看向小任氏,小任氏扯出一个笑道:“三少要让据马山那边的舅舅,给他主持婚事呢。”原来任老夫人细究之后,突然觉得不对。没道理山贼婆子当年给孙子定下亲事,儿子不知道,孙子却比他老子清楚。于是逼问起傅景亭,晓得了最近他和据马山的往来。老夫人生平和人没有积怨,最恨的就是“据马山”三个字。想当年,五爷那样乖顺的一个儿子。叫他们掳上山去,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闹得情愿和家里脱离关系,也非要娶一个山贼婆娘。一离开家就是好几年,最后连孩子都生下来。任老夫人那时说是病重在床,也不全是借口和谎言。日夜想念儿子,当真是茶饭不思,神魂不属。前面几个孩子也还罢了,五爷可是任老夫人亲手带大。一直奶到三四岁,见他聪慧又愿意跟着哥哥们读书。才丢开了,一并请先生教他。长到十几岁已经比几个大的拔尖,不管是长相还是学业,都是任老夫人的骄傲。偏偏出去游玩后,便在婚姻大事上犯了混。竟然不顾家中极力反对,非要明媒正娶一个山贼婆。姑且不论娶个这女人对家中声誉的影响,傅惠信日后考学也是麻烦。本朝科举虽不看重门第出身,但有门土匪亲戚,没人揭发出来,大家一团和气。若是被人说破,哪个考官还敢录用你。虽然傅五爷不入仕,和他自身性格和阅历有关。但任老夫人顽固地认为,就是因为据马山,毁掉了儿子的青云之路。这份怨气要是能轻易放下,她也不会今时今日还对自家的孙子,那个女人的儿子这样不待见了。今个傅景亭的话,更是惹恼了任老夫人。姑奶奶的女儿他看不中,任家娘家的侄女他也看不中,这两个女孩儿哪里不好。傅家养着这小三子养到这么大,原来合该是给那帮子据马山上的土匪养的。连婚姻大事傅家都做不了他的主,还要奉那死去女人的遗命,听那山上薛家人的口舌。当场任老夫人一个茶盅丢下来,打破了傅景亭的头。姑奶奶和小任氏都恼恨傅三少不把自家放在眼里,口中只劝老夫人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对傅景亭还在流血的额头,并没有一个去过问。傅景亭明明早已习惯了这些人对自己的冷淡,但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嘴里咬死了道:“这事父亲也是知晓的。”任老夫人不肯信他,派出个小丫头,去叫五爷过来当堂对质。接着二夫人五夫人,连同两房的几位少爷小姐就来了。二少傅勄亭抢上前一步,查看三少头上的血口子。还好不是太严重,只是流了血看起来吓人。两个小的已经吓得呆了,大少皱皱眉,甩给傅勄亭一个帕子。傅二少就用那方帕子,把三少的头缠了起来。二少要扶傅景亭起身,没有拉动人。任老夫人在上面坐着,见了也道:“让他跪着,还有事没说清。”一屋子人都不好再插口,二夫人示意张嬷嬷把六少爷和六小姐带出门去,大家一起等五爷。五爷在屋里刚起身,还未洗漱。听说三少在老夫人这边惹了祸。赶紧穿戴大衣裳,跟着小丫头过来。后面还追着个小厮,一路叫道:“五爷,袜子,袜子还没穿。”傅五爷哪还有那心思管袜子,进来后看到傅三少头上裹着块帕子,隐隐还有血迹渗出。傅五爷就有些气了,这个儿子从小乖巧懂事。自己也怜惜他早早没有了母亲,连硬气点的话都没对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