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一、

那一刻,乌云遮蔽了光,所有人惊恐之极。

他们的脚下是硕大无朋、永无尽头的深渊。这像是一个远古恶梦,一个从上古人类最深层的黑暗意识里萌发出的恶梦。

几百个年轻力壮的矿工蝼蚁般攀附在巨大坑洞的岩壁上,紧扣在石缝中的手颤抖到无法自已。有人放弃了逃生,心里想着,我要死了,所有人都要死了;有人松开了抓紧的双手,坠入身下的无底极渊,尖叫声被大地张开的嘴吞没;有人哭着祈祷,天神啊,救救我们吧,让我们免于遭受魔鬼带来的劫难,这是地狱敞开了大门,千万恶魔的军队就要驾着战车从地狱里集结而来,世界将被毁灭,末日来了,末日就要来了

白色风帽遮蔽下的老人站在高耸的山坡上,看着岩壁之上如蚁般蠕动的黑点,仿佛在观赏一幕活人出演的杂艺戏,老人平静地看了一会儿,厌倦了似的准备离去,临走前对身旁的从者下达了命令,“看好这里,不要有人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侍者一言不发,旋即俯跪在地上,直到老人的车辇离去。他的视线重新凝结到环形山顶坍塌出的巨大深谷中,坑壁上仅剩下不多的人还在坚持着向上爬,他从背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束羽箭,缓缓拉满手中乌黑的铁弓,“一、二、三”

二、

穿过夹道戈壁相连如钩的河西走廊,又沿着西荒沙漠跋涉了七百里,年轻人带着返程的驮队终于抵达了“石塔镇”。

“石塔镇”逐渐繁荣起来,是因为它正好在两条商路交汇的尽头,燮昭帝十年,西荒沙漠边上开辟出了南北两条凹形的草原之路,通往东方大燮朝的都城天泽。商人们在这里停留,贩出远途运回的瓷器丝绸,更换疲惫生病的驮马,或者干脆在石塔镇的酒肆里住下来喝两杯当地的酿造果酒,再赌上几把。小镇所在的寂摩陀山脚下有一座破落的石塔,从大燮与加勒迦河东岸各地来的商队彼此就在石塔附近交换商品,于是便有了“石塔镇”这个名字。

不过现在石塔镇上没什么人,大燮朝的军队刚对发动叛乱的埃兰发起初征,玉门关设起了一道关卡,任何人没有骠骑将军的手谕都不能通过。不少酒肆都关起了门,留下的只是一些从未离开过旧城镇的老人。

人们站在酒肆门口看着这支驮队走近,看清他们的穿着并不是大燮朝的军人,露出讶异的眼神。驮队里都是年轻人,穿着清一色的白色织锦袍子和斗篷,身上套着镶着细小铁连环的棕色皮甲。

行在队首的三个人最惹人注意,领头的年轻人相貌清俊,从容貌判断是这支驮队里唯一的东陆人,手里拉着缰绳,保持着坐下的马与旁边的孩子并辔而行。孩子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白皙秀气的脸庞漂亮得甚至超过了女孩子,他骑着一匹雪白的小马,身后披着雪白的斗篷,斗篷的系带两端各坠着一束雪白的豹尾。跟在后面的人,肌肉结实,皮肤被晒得棕黑,身高超过了其他人至少两头,满头编着细碎的发辫,发辫全都束在一起在头顶高高吊起来,发梢却非常的长,一直垂过了膝盖。这是西荒最善战的勇士的象征,因为只有从来没有被打败过的武士,才会留着这么长的发辫,从没有剪断过。

“格勒世子,过了石塔镇就是加勒迦河滩了,越过河滩我们就回到蓝迦了。马匹在沙漠里绕了十七天的路,都累垮了,不能再赶路了。浚檀你带世子进店休息,我安顿马匹,今晚我们就在这休整,明天一大清早启程,照样能赶在祭祀仪式开始之前回去。”洛扎腿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赶上了队首的年轻人和孩子,发辫上的几十个小铜铃叮铛作响。说完些,洛扎回头看了一眼孩子的脸,男孩的眼睛正看向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神总像是一直都在等待着什么似得,让人觉得仿佛他不属于这里。

孩子点点头回应,又抬头继续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

“喂,洛扎,等等!世子说半夜像是要有一场大雨,河滩要是涨了水,我们就过不了河了。我们不能留下过夜,看看驿站里有没有能够更换的马匹,大家休息一下,吃了饭就上路!”浚檀大声说,他也是横下心才做出的决定,他们为了绕过封闭戒严的玉门关,在沙漠里星夜兼程地走了十七天,刚开始还是乘马,后来是步行,沙漠里的烈日比蝎子还要毒,最惨的一天,驮队里十一匹马同时发狂,它们挣脱开缰绳朝着四面八方狂奔,抽搐着一头倒在苍莽黄沙里再也一动不动,到达石塔镇的时候,四十几匹驮马只剩五匹。终于到达了沙漠尽头的绿洲,谁不想停下来休息一下?

“父亲要不行了,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格勒眼神里露出一丝哀伤,转瞬即逝。

“世子不必担心,老家主也只不过病的久了些。”洛扎有些慌张,想要再说点什么安慰孩子的话。

“家里寄来的信上说得很严重,才旦加从来没给我写过家书。”格勒扭过头,看着天边的雨云,“父亲这些年越来越孱弱,我记得刚见到他那年,还没有这么严重。”

洛扎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其实他这一路都在等着格勒说起老家主的事,这个孩子其实是老家主收养的孩子,可他就是太看重这份亲情了。这也算不辜负老家主比对几个亲生的小王子还要更看重他这个养子。

“世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啊?”洛扎伸手在格勒肩膀上重重一拍,露出一个极灿烂的微笑,“振作一点啊!世子才和老家主团聚几年啊,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填饱了肚子,咱们就上路,有我洛扎和兄弟们在,天亮以前保证世子能回到家!”

“还有我浚檀。”中州的年轻人也走上来,微笑着揽住孩子的另一只肩膀。

格勒对洛扎和浚檀分别笑笑,点了点头。

浚檀在酒肆前坐下来,朝周围看去,过去繁华喧嚣的酒肆街看不到什么人在走动,许多褪成赭灰色的酒旗在风里无力地颤着,没栓的门板偶尔被风吹起拍打几下门框,渐渐朝头顶压下来的墨云,仿佛一块厚重的幕布,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巧的玉哨,笃笃的吹了一阵,哨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不太真实,他不想再这样呆下去了。

“老人家,向西南走的那条路能进山吗?”浚檀忽地走上去,“哗”地掀开门帘子。

躲在帘子后的老板,突然看见浚檀明亮炽热的双眼,吓着了似的一愣,连忙招呼,“对,对,是进山的路,客人想要进山?山路难走啊,都这时候了,可没什么人进山啰,客人不如在小店安稳地住下,天亮再赶路吧。”

老板说的都是实情,寂摩陀山里有到处都是废弃的矿井,山顶本来还有几层佛殿,但山体被挖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沙砾,碎石,断裂的土层,几乎阻断了登顶的步道,佛殿里的几尊泥菩萨也因此无人问津,当地人才管这山叫“寂摩陀”。不过最近几个月,又有一伙不甘心的家伙跑到山上挖矿,可这伙人进了山就没再见有人出来过。老板心里想说,你现在进山可不一定走到哪。

看到老板支支吾吾的样子,浚檀倒觉得很可笑,整了整身上的斗篷和皮甲,“差不多了吧,我们出发!”

院子后面传来了几声马打的响鼻,浚檀又喊了两嗓子,却没人答应,想来可能是大家都太累了,有人趁这功夫打起了瞌睡。风绞着黄沙在地上打着旋儿,天色暗了,脑袋也发沉,浚檀也只好进屋坐下,把腿蜷在条凳上,不知不觉地头磕在胳膊肘上半睡过去。直到一阵奇怪的呜呜声把他惊醒。

是那种离群的雁子似的细细的呜鸣声,断断续续的,风穿过破房子似的,听了让人心里发凉。格勒有些诧异,这个时候空城似的小镇不应该还有其他什么人了。他看向屋外,屋门口的木杆挑着一盏风灯,只能照见门前的一片,就在光亮能照到的地方,浚檀看见地上半蹲半跪着一个小娃娃,趴在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大人身上,两个小小的肩膀上下颤动着,像是哭泣,仔细听却又听不见什么声音。

“是个小哑巴?”洛扎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浚檀背后,“过去瞧瞧。”

“那是这儿附近的山民,从小是哑巴,因为生了对碧绿的眼瞳,大家都叫她碧,可家里亲人不知害了什么怪病都死光了,就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大人,天天晚上到这镇子上讨吃的,大家都嫌她晦气,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老板朝院子里瞧了一眼,不忍心地摇头。

“这一带流行过热病吗?只剩下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都害怕再失去啊。”浚檀问酒肆老板。

“那倒没听说过,不然我们也不会还在这好好呆着了,不过大家倒是都在传山上的旧矿坑里又挖出了不干净的东西,怪邪性的。最近半年,我亲眼看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进山,却不见几个人下山的。”老板故弄玄虚地说。

浚檀没心思再问,走过去看。

说是半死不活也不恰当,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面色铁青,紧闭双眼,胸口急剧地上下起伏,沉重的呼吸声像是烧炉子的破风箱被费力地拉扯。全身精瘦却肌肉结实,看上去是那种长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皮肤指甲都熏得漆黑,好像一直都活在煤堆里似的,磨破的裤子露出了血迹斑斑的小腿,新伤覆盖着旧伤。稍一靠近就能感觉到他在发热,这么个烧法,再硬的身体也迟早会垮。

碧跪在一旁,像是小狼崽子死死守着哺育它的老狼,拿手使劲搓他的脸,可得不到任何回应,就继续紧紧抱着大人伤心地不停流泪。面黄肌瘦的小脸上两条湿湿的泪痕,腮帮子被风哨得通红,哭肿得眼睛就只剩下一道缝。

“是唯一的亲人吧?”浚檀觉得心里一阵凉,端了一只盛着米汤的铜碗走上去,蹲下来犹豫着用手在她鼻子下揩了一把,扯出了长长的一条清鼻涕。

碧紧紧抱住大人的脖子,那么小的肩膀颤抖地越来越无法控制,她突然坐起来,一口咬在浚檀的左手上,铜碗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温热的米汤洒了一地。

“喂,喂,你这死小孩干什么?”浚檀僵着那只被两排贝壳似的小牙咬住的手臂,觉得自己的头忽然变得有平时两个那么大。

碧忽然松开浚檀的手,发了疯似地朝那个远远站在客栈门口的格勒跑过去,碧冲上去一手揪住格勒的衣襟,举起另一只手朝格勒的脸上胡乱抓,格勒一惊,下意识地扭开脸躲避。

“保护世子!”洛扎仿佛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拔出了身上的佩刀,比划着却不知该不该砍过去。

碧一只手死死揪住格勒,可是身形小了一倍又不能伤害到他,便死命地将格勒身后的白色织锦斗篷扯了下来,矮小的身子举着大旗似的斗篷用力撕扯,看上去像是孩童头上蒙着一个大被单在扮小鬼。碧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将斗篷上系着的白色豹尾扯了下来,狠狠丢在地上。格勒愣在一旁,呆呆地碧将洁白的豹尾在沙土地上被反复地踩来踩去,看着看着嘴角和眼梢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格勒在空中伸出了一只手停住,示意洛扎他没有危险。最后,碧脱力似地,一屁股坐回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她的愤怒又变回了嗓子眼里细小的呜咽声。

店里的伙计和在后院休息的兄弟全都闻声围了过来。

洛扎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揪着领子一手把碧拎起来,托在胳膊上,暴跳如雷,“小兔崽子!!浚檀,浚檀快给我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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