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能看出来他很苦恼,他似乎陷入到了某种自责与迷茫之中,可没人知道为什么。√
卡拉的飞机降落了,新明斯克号舰务为两人准备了舱室。水兵看他们的眼光非常古怪,带着好奇和恐惧。毕竟白天生的事情实在令人费解,就算说成是神迹也不为过。可是,谁都不敢上前开口问、到底生了什么。
入夜,新明斯克号的救援作业仍在继续,全舰外部灯光开启,几乎所有的搜救直升机全部都在忙碌着。因为受到傀儡潮影响,以接黑单偷袭为生的边缘佣兵不会到这里来,自然也不必考虑隐蔽,这才让工作能够得以有效进行。
昏暗而忙碌的舰内通道,卡拉守在门边,就像在前美时守在蒙击病房外一样。那里是个特别的位置,她既不想打扰他,也不想离得太远。
到底为什么。
蒙击一个人坐在舱室内,没有开灯。舱室里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是完全的黑暗。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似乎能听到微弱的金属敲击、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各种东西碰触的怪响,又多又杂,就像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聚集在了这里。空气真冷,双脚、双手,就连脑子都有点麻木了。
自己也许已经睡着了,不过意识似乎也很清醒,现实和梦境又搅和成了一团,让人分辨不清。这种时候,便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好像是自己,好像是别人,也可能自己变成了别人而再看到自己。
老师吗?蒙击对着面前的形象,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小学地理老师。地理老师的样子其实他早就忘记了,可是他手中的地球仪、蒙击记得。地球仪,经纬线统统是模糊的,标注是跳动的,大6和海洋全都变化无常,所有的东西都在运动,像是把沧海桑田叠加在了一起,整个地球也在变化,月球也是、太阳系也是,银河系统也是。
不,不是。蒙击又想到了库尔恰托夫,百日鬼工程的核物理专家,他最喜欢聊,聊天体,从无垠的天体到无限小的原子,庞大至极、达至极微小。他说,“这就是生命。从核心点扩大、融合,大到自我压缩、泯灭,完全泯灭,沉入深处,然后再萌出来。”
“什么。”
“你知道,核心点是什么吗。”
“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还不能回答自己吗。”脑海里的那个人反问,原来那不是地理老师,也不是库尔恰托夫,而是另一个自己。
不能回答,甚至不想碰触。难道作为一个曾经的中央大6王牌、现在的游猎佣兵,竟然不敢面对自己的心声吗。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有时只是一种逃避。不把问题说出来,也就没有人能解答,于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被所谓的为什么而挡住前进的脚步。决不能这样,必须要找到最后的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战争对没经历过的人来说是有趣的;对于战斗中的战士来说,也会是亢奋、自豪,充满荣誉感的;真正的痛苦来临、是在战后:一种来到终点面对无尽苍白的绝望。物资匮乏、瘟疫亦或是自然灾害制造的只是死亡数字,却永远不会打垮人。但战后漫长的绝望却让人性扭曲,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变质,人的属性也会变异,这才是令人可怕的地狱。战后,弱肉强食,亲情、友情,任何人性的感情都被生存压力所扭曲,让每一起个体死亡都是骇人听闻的悲剧。
“我看得到。那和战争不一样,那和牺牲不一样,人不应该如此死去,更何况是那么多人。”
“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声音说。
“每个人,或者说是傀儡灵魂,我都能看到。”
“他们死后的样子很可怕是吗,所以让你难受。”
“不,是令人痛心和难过。”
“什么样的死状会让你这样的一个战士痛心。你在战场上见过很多尸体了,被炸得支离破碎、被烧得面目全非。你难道觉得尸骸是难看的。还是说,你看到了那些个佣兵的死、死时没有战功或荣誉。”
“不,是经历,是过程。”
“某具死尸,把他死时的过程告诉你了吗。”
“不,不需要,我能看到。我看到的不是一幅画面,不能用尺寸描述;百日鬼系统中的模拟运算越三维尺度,时间是可以感受到的第四维度,它的流逝、引起的变化,让无级连接的画面串出了整个过程,描述死者的一生故事。你不需要再花时间来把这个故事解算出连续的三维场景。那个、不,那些个,无数尸体的故事就在那里,他们的生前努力、希冀、责任,他们的生前所爱,还有爱他们的人,都可以被直接看到。他们死了,成了尸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那是巨大的信息量。”
“巨大、而令人难过的信息。”
“你不愿意看。”
“我不曾想过。我以前甚至没想到这些会存在,甚至构成了我所在的世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你可以看完后便离开,那不关你的事。”
“我做不到,而且,不能说不关我的事。”
“你是指,你参与了百日鬼工程?”
“难道不是吗。百日鬼是绝对不能被击败的东西,它的出现才搞乱了这一切。”
“你认为百日鬼的出现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呵,那可自视太高了。如果由我完全承担责任,这种东西是不会诞生的。”
“那你便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百日鬼工程的决策者并不是你。”
“我能击败它。它不是不能被击败的,我,我能击败它!”
“那你去干不就好了,又何必在这里自怨自艾呢。”
“我不知道。我曾以为打败百日鬼,就可以了,我一直是那么想的,也一直是那么做的。可是,当我进入到百日鬼的系统中,看到这片世界,我在怀疑自己那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并不是没有击败过百日鬼,公平地说,我打败过它好几次了。可是,它并不会被消灭,于是,我想要了解它,从内部真正击溃它。”
“听上去很有道理,实际效果呢?”
“我深度进入系统中,是的,有时能自控、有时不能。有时我知道自己是谁,有时不知道。混沌,乱的,一塌糊涂。在前美,我多试了几次之后,我觉得我成为了它;在东太平洋海盆上,我觉得它成为了我。但我不是它,它也不能是我。我在婆利洲上唐基地的模拟器里练习,当我能稳定、坚定住自己的意志之后,我才看清了它的世界。黑的、悲惨的,那些人造灵魂在死尸上徘徊,它们**的生前事也一同凝固在了那里,与**一起**,散着令人无法忍耐的古怪气味。”
“你在说傀儡、还有它们所代表的东西,是吗。”
“可能是。那是真正存在的鬼魂,在百日鬼的地狱中受着折磨。我就算再打败百日鬼多少次,都没有意义。这个地狱系统是存在的,傀儡只会越来越多。而我,我只是在做没意思的事,不停地打啊打,像个小孩儿一样。”
“再然后呢?”
“再然后?呵,更多的人会变成傀儡,更多,直到所有人都变成模拟的数字灵魂,悲惨地徘徊在系统中。这也算是一场末日灾难吧,我没想到是用数字格式的。”
“好了,你站起来吧。”
“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你自己人生的意义,为什么不敢面对呢。”
“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你并没有到达真正的彼岸世界,所以才会有诸多不解。”
“什么?难道百日鬼系统中的那个地狱,不是吗。”
“不是,那只是连接的大桥梁、大通路、大隧道、大渡口,它太大了,所以让你觉得那里是个空间而不是路。等你找到了彼岸世界,你的责任,就是把它们引领过去,你早就知道,你的责任就是引领者。”
“引领?不着边际。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路在哪里。引领,似乎是很了不起的事,听上去太玄了,为什么会安到我头上。我只想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这一切的答案。”
“你想知道的答案,就在彼岸世界里。”
“再引领它们去彼岸世界?这些悲惨就能得到圆满的结束?太玄了,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只是个飞行员,甚至不是个领航员。”
“你今天不就做得很好吗?”
“今天?”
“那些南方政府军的傀儡,不正是在你的作用场下得以释然,结束傀儡状态的吗。”
“作用场?哈,他们是那么认为的?”
“他们是那么观测到的。”
“不,根本不是什么作用场。说起来,还有点怪。”
“你说怪。”
“是的。今天只是持续时间非常长。”
“今天的事情,难道不是一瞬间生的吗。”
“用外界的时间尺度衡量,可能只有十几分钟吧,但百日鬼系统中不是这样的。不开玩笑地说,我的感觉,好像在里面度过了好几年。”蒙击站起来,他似乎也领悟到了点什么。
“我在上唐基地,曾经和珂洛伊说过一些。今天的事,那可说来话长了。”